小雅·鹿鸣之什·杕杜
有杕之杜,有睆其实。王事靡盬,继嗣我日。日月阳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
有杕之杜,其叶萋萋。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檀车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远!
匪载匪来,忧心孔疚。期逝不至,而多为恤。卜筮偕止,会言近止,征夫迩止。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杕杜注释】
有杕之杜:详见《唐风·杕杜》诗注释。
睆〔huǎn〕:浑圆貌。
盬〔gǔ〕:停止。
继嗣:延续,继续。
阳:阳月,即农历十月。
遑:闲暇,一说忙碌。
檀〔tán〕车:古代车子多用檀木为之,故称。常用以指役车、兵车。
幝幝〔chǎn chǎn〕:破旧貌。
痯痯〔guǎn guǎn〕:疲劳貌。
匪〔fēi〕:假借为“非”。
孔疚:非常难过、痛苦。
恤:忧虑。
偕:全、都。
会言:都说。会,合,都,一说聚会。
迩〔ěr〕:近。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杕杜译文】
孤零零的赤棠,枝头结满滚圆的果实。王事没有止息,要延续我孤独的时日。光阴已临十月,女子伤心之极,远征的人想已闲逸。
孤零零的赤棠,叶子正繁茂翠碧。王事没有止息,我心充满哀伤忧戚。草木还那么萋萋,女子无限悲凄,远征的人哪该可以归里。
登上那北山山顶,且去采摘枸杞。王事没有止息,使我父母也忧愁不已。檀木的役车已破,拉车的四马已疲,远征的人该归来在即。
一辆辆车子没载着你回归,我忧心忡忡痛苦难耐。预定时间已过你仍没到,我的忧郁如山如海。求卜问筮结果一致,都说你回家指日可待,远征的人离乡已近就要归来。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杕杜翻译】
甘棠孤自生长,果实丰硕浑圆。王事没有休止,继续我的劳日。女子心中忧伤,征夫闲暇难归。甘棠孤自生长,叶子繁茂兴盛。王事没有休止,我的心儿伤悲。花木萋萋密覆,女子心中悲伤,征夫何时归来!登上那座北山,前去采摘枸杞。王事没有休止,担忧我的父母。檀木役车凋敝,四匹公马疲乏,征夫相距不远!没有运载而来,忧心苦痛无比。逾期仍未到来,心中许多忧虑。占卜且又问筮,都说就在近前,征夫离家已近!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杕杜解读】
“杕杜”也是《诗经》中一个常见的意象,除本诗外还有“唐风”中的《杕杜》《有杕之杜》二诗涉及了此意象。自《毛诗序》定本诗主题为“劳还役”后,几乎无人提出异议,皆以为此诗倾诉了一位远役在外的征夫与妻子家人互相思怀的情感。
本诗共分四章,每章七句,部分诗句运用了复沓手法。各章前四句以征夫角度叙写,后三句以其妻角度叙写。前二章分别以“杕杜”的果实和树叶起兴,交代难归而悲的原因是“王事靡盬”。后二章含有对“檀车”和“四牡”的场景铺陈和久盼不见的心理描写,而征夫“遑”“归”“不远”“迩”的位置转移,也暗合着诗人情感发展脉络。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杕杜赏析】
这是一首妻子思念长年在外服役的丈夫的歌,自《毛诗序》以来,古今没有什么异议。
诗分四章,每章七句。
第一章“有杕之杜,有睆其实”两句即以“兴”起首,是《诗经》中常用的手法之一。这以“兴”起的两句与后边的内容有着某种情绪的关联:孤立的赤棠,象征着夫妻分处,彼此孤零;但孤立的赤棠尚能结出圆滚滚的果实,而分离的夫妻却不能尽其天性,故不能不睹物而兴感!
第三句以下,则赋叙其事:“由于王家之事没有止息,丈夫不能回家。我的孤独时日还要延续下去。现在已是十月,一年又将过去,作为妻子的我,怎不因之而忧伤!”这四句是直叙心意,后一句则来一曲折,想像男方,现在应该是有空闲了,可以腾出身来回家了。前三句是分离的忧伤,后一句是空想会聚的希望。前后相衬,反映其盼望团聚之殷切。
“遑”有解为“忙”的,那么意义正好相反,征夫正在忙着,那么还不可能回家,则体现出主人公某种程度的失望与懊丧。怀念亲夫感情深沉则是相同的。
第二章与第一章结构相似,意义相近。前二句也是以“兴”起。第二句的“其叶萋萋”,第五句的“卉木萋止”,如果以为时间与前章靠近,则可理解为杜叶尚未黄落,草色青青尚在,颇有“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唐无名氏《金缕衣》)的珍惜年华之意。可是现在,王事没有结束,丈夫难以归来,眼看光阴虚度,青春浪掷,怎不悲伤!如果以为时间与前章离得稍远。则可理解为一年已经过去,四季周始,春天又已来到,杜叶又现萋萋,草木又呈葱翠,她自不免睹物兴情,忧思不绝。这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之以乐景写哀,同一手法。愁人眼中,哀景能兴哀,乐景也能兴哀!所以末句“征夫归止”,并非一般的盼望,而是站在望夫石上问天的哀号:征夫啊,归来罢!
第三章起改用赋体。开头两句写登北山、采枸杞。郑笺云:“杞非常菜也,而升北山而采之,托有事以望君子。”孔颖达疏云:“杞木本非食菜而升北山以采之者,是托有事以望汝也。”故此两句并非游离中心之句,而是深含怀亲望夫之情。
五、六、七三句,全为揣想之辞。“檀车”是檀木制作的役车,或者说是以檀木为轮的车。《魏风·伐檀》篇“坎坎伐檀”、“坎坎伐辐”、“坎坎伐轮”诸句可以印证。戍役时间那么久,想像所乘役车早已破旧,拉车的四马也已疲困,再也不能继续役作了。如以此为前提,则自然得出结论:征夫回家的日子不远了。有人认为“幝幝”与“啴啴”同义,是车声。这似乎听到了征夫归途中的车轮滚动的轧轧声,疲惫四马艰难奔跑的特特声,它同样反映出女方忧思劳瘁的情貌,不过想像中彼此的距离要比前说更近了。
第四章仍用赋体。第一句两个“匪”,是为了音节的需要,实际作用一个就行,即“匪载来”(车子没有载着你回来)。这是前章“檀车”三句的转折,前章以为“还远”,而实际则朝盼暮望就是不见载着你的车子到来。这四字与后来唐宋词中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温庭筠《望江南》)、“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同一意境。第二句则是前三章伤、悲、忧的心情的发展,伤得悲得忧得成了大病!第三句“期逝不至”是承应第一句“匪载匪来”,第四句“而多为恤”是承应第二句“忧心孔疚”。这四句集中写忧郁、失望。而五、六、七三句又是一次转折,在失望中又获得一丝亮意:求卜问筮,卜筮结论一致,都说“近了”。这给失望枯干的心灵注入一丝滋润,“征夫迩止”,这是获得片时的安慰,寄希望于明天。
全诗感情真挚、深切,爱意专一恒久,体现古代妇女高尚的人格和纯洁的情爱,当然也反映出长期的戍役给下民带来的痛苦。
对此诗主诉者是谁,说法颇不一致。《毛序》说:“杕杜,劳还役也。”这是说全诗是戍役者的口吻,是男思女。不论是女思男还是男思女,在诠释时都会遇到一些麻烦。如说女思男,则一、二、三章的“我”就没有男思女的解释来得直接。如说男思女,则“女心伤止”“女心悲止”的“女”又较别扭;而三、四两章以男方口吻去解释,更难圆其说。变通的办法是将写男的方面“继我时日”、“征夫遑止”等句作为女方的猜想,或者将写女的方面“女心伤止”、“女心悲止”等句以及三、四两章当作男方的猜想去理解以求前后统一。但两者相较,似还以女思男较为通畅,而第三、四两章传统上亦从女思男角度去理解。
【诗经·小雅·鹿鸣之什·杕杜鉴赏】
据《毛诗序》:“杕杜,劳还役也。”孔颖达《毛诗正义》进一步坐实说:“文王劳还役。言汝等在外,妻皆思汝。”细读原作,总感到这些说法不大可信。余冠英先生认为“这首诗写应役远戍的人过期不得还乡,和家里的人互相思念。每章七句。上四句写征人,下三句写思妇”。(《诗经选译》)这一看法,较旧说为优。“互相思念”,涉及写作技巧,可进一步探究。
按照生活的逻辑,征人与思妇总是互相思念的,而且此诗的每章上四句确实写征人,下三句确实写思妇,因此如果把这首诗看作是征人与思妇的对唱,是很有意思的,不过这不符合我国古代抒情诗的客观实际。《诗经》中的每首抒情诗,一般只有一个抒情主人公。吴闿生的《诗义会通》云:“全篇皆作室家思望之词,而其文煞有顿挫,雍容闲雅。”他看到了作品中的设想成分,这是很正确的,但认为这篇作品的抒情主人公是思妇,则不确。这首诗的抒情主人公应该是征夫。每章上四句均为征夫之词,自不待说,就是每章下三句也都是征夫从思妇、父母处设想而来的。弄明白这一点,对理解这一首诗的思旨和鉴赏这一首诗的艺术,都是很重要的。
首章以杕杜的果实起兴:“孤零零的棠梨树,长着圆圆的棠梨果。”果树到一定的季节就开花结实,这个现象,在自然界中司空见惯,并无奇突之处,但对于那个服役过期、不得还家的征夫来说,却引起了强烈的感慨:“王家差事无穷尽,还乡日子一再拖。”征夫的这一感慨的心理机制,孔颖达《毛诗正义》说得比较具体:“杕然特生之杜,犹得其时,有睆然其实蕃滋得所。我君子独行役劳苦,不得安于室家,以尽天性而生子孙,乃杕杜之不如。”兴有正反之分。本诗的兴句,属于反兴。后来杜甫的《新婚别》:“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忤,与君永相望。”即从此等处化出。“日月阳止”以下三句,写征夫思家心切,不觉自言自语道:“时间已到十月啦,妻子盼不到我多伤心啊,应该轮到我回家休息啦!”读来倍觉真切凄楚。
第二章以杕杜的叶子起兴,句式大致同首章,而感情色彩更为浓重。作者已经不是一般的怨恨服役时间之长,而是直说:“我心伤悲。”《盐铁论》云:“古者行役不逾时。春行秋返,秋行春返。”春不返,误种;秋不返,误获。误种误获,父母妻子都要挨饿。更何况还有亲子之爱、夫妇之爱的感情因素在!短短四句,包含的内容极为复杂。“卉木萋止,女心悲止,征夫归止”三句,钱钟书先生说:“《东山》:‘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同此机杼。王昌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李端《闺情》:‘披衣更向门前望,不忿朝来喜鹊声’;柳色、鹊声亦即‘卉萋’‘鹳鸣’之蹱事增华也。”(《管锥编》第一册第一三七页)不仅指出了这几句诗的诗美所在,而且还提示了这几句诗对后世诗歌的深刻影响,所论至为精当。
第三章比第一、二两章又进了一层。征夫由思念妻子,进而思念父母。“檀车幝幝”以下三句,从父母处设想思子情状。他想象父母在家叨念道:“儿子长久行役在外,大概檀木车儿该破了,健壮的马儿该乏了,回家的日期该近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不说自己如何想父母,而说父母如何想自己,这种写法,造成了感情的双向对流,不仅使感情显得更为深切,而且使形象也显得更为鲜明和饱满。
第四章是全诗的感情高潮。“匪载匪来”四句,将满腹愁绪,倾泻而出,几至一字一泪,莫可究诘。结末三句,复设为家人思念情状。“卜筮偕止”的“偕止”二字下得精妙。征夫过期不归,父母心里着急,妻子心里也着急;父母心里恐慌,妻子心里亦恐慌。在当时的自然科学水平下,除了占卜、问卦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使内心平静下来呢?但疑虑与恐慌既多,单凭占卜,似觉不够,故又继之以筮卦。占卜、问卦的结果,征夫出于安慰的需要,努力为之设想道:“都说征夫快要回来了,而且已经离家不远了。”全诗至此戛然而止。征夫究竟回家没有?诗中没有说,也没有必要说,是之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吴闿生《诗义会通》引旧评曰:“曲体人情,命意特高。”细味全诗,堪称允当。
(吴汝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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