拊缶歌
杨恽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
种一顷豆,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鉴赏】
杨恽这首《拊缶歌》,附在一封复友人书中。要理解、欣赏这首诗,先得弄清那封复信的写作背景。
杨恽是西汉人,丞相杨敞的儿子,司马迁的亲外甥。汉宣帝时,他因揭发霍光的兄弟子侄造反阴谋有功,封平通侯。据《汉书·杨敞传》载,他“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为人“轻财好义”,居官“廉洁无私”。但他居功自傲,性格狷急刻峻,好发人阴私,弹劾多人,因此结怨甚多,终因言语肆慢,被仇家抓住把柄,告发他“妄引亡国以诽谤当世”,被黜为庶人。这时,杨恽仍自恃是丞相之子,又有大功于汉室,一朝见废,内怀不服。他“家居治产业,起宅第,以财自娱”,用轻慢恣纵的生活态度发泄内心的不满。朋友孙会宗劝他深自韬晦以远祸,他在复信中大发牢骚。这封复信就是西汉著名散文《报孙会宗书》。杨恽勤心学习外祖父司马迁的文笔,这篇《报孙会宗书》,极力模拟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文情郁勃,很有气势。信中所附的这首《拊缶歌》,主旨也是发泄胸中的愤懑不平,傲岸狂恣,咽呜激越,充分显示出一个狂狷之士“内怀不满”的心情。
诗一共只有六句。前四句叙事,后两句抒情。但叙事、抒情之间,似乎没有勾连,一首诗恍如断为两截。要读懂这首诗,关键在于理解前四句的含蕴。前四句说:我在南山耕作(田,耕作),土地却荒芜了;种了一顷豆,豆子零落,只剩下豆茎。乍读之下,似与陶潜“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句意仿佛,其实,二者内涵大相径庭。他并没有陶潜那种“躬耕”的生活感受和坦然自适的胸怀。他很富有,家中养着歌女奴仆一大群,绝非靠躬耕养志之士。那么,这四句究竟有何寓托?《汉书》注者之一张宴,联系作者生平遭际,对此做出了解释。张宴说:“山高而在阳,人君之象也。芜秽不治,言朝廷之荒乱也。一顷百亩,以喻百官也。言豆者,贞实之物,当在囷仓,零落在野,喻己见放弃也。萁曲而不直,言朝臣皆谄谀也。”张宴以比兴说此诗,穿凿附会,前人已作过批驳。郑文《汉诗选笺》认为张说不足信。但他也承认诗中蕴含了不满之情,只是说不清这四句叙劳动耕作之言与所抒的不满之情究竟有何关系。于是,这首诗便成了可感知而不好解说,可意会而难于言传的诗了。
其实,知人论世,细绎诗心,诗中寄意,痕迹宛然,是完全可以解说的。“南山”“种豆”,写自己苦心经营,“芜秽”“为萁”,谓虽尽力耕作而一无所获,比喻自己的政治生涯,虽勤勤恳恳,一片忠忱谋国,尽瘁国事,却没有得到应得的报偿。因此接写后两句:人生还是自寻快乐为好;不然,要在政治上耕耘,等待富贵(须,等待),谁知道等到什么时候!这样,前四后二,一气贯注,文句似断而意脉实连。前四句确实用了比兴手法,确实蕴含了不满之情,只是不能如张宴那样,语语坐实,句句比附罢了。
揭开这一层纱幕,立见诗心,而且发现了这首诗主要的艺术特色,就在于用比兴手法而托意幽微,蓄愤懑之情而蕴含不露。
但是,这首诗中所蕴含的愤懑之情,又不全借比兴来表达,它还借助于句法之变化而取得一种盘旋回转然后奔泻的气势,以此形成感情的涡流,极声情郁勃之美。
假如你把这首诗反复吟诵,便会发现:前四句四言,迭用“芜秽不治”“落而为萁”,一事重言,盘旋蓄势;转入五六两句,化为五言,声、势突变。五句“人生行乐耳”,一个“耳”字,缀于句末,发为长吟永叹之声,似在对平生所作所为做了一番深沉、痛苦的反思之后,大彻大悟:人生还是及时行乐的好啊!一语长吁,摇曳振荡。最后“须富贵何时”仍是五字句,用反诘句陡然喝住。悔恨之情,顿悟之境,借助于斩钉截铁之声,戛然而止,收住全诗。前四句一顿,五句一宕,这个结句又一煞,宛如黄河九曲,冲破万山横阻,刚入倾泻之境,又被猛然堵截。所谓百转千回,欲开还闭,形成呜咽冲决的涡流,虽不能下而挟雷霆万钧之力。这就使心中垒块,化为笔底波澜,借音节上的迂回顿挫,吐偃蹇逆塞之怀。以声传情,依声作势,写尽满腹牢骚不平。
好的诗,读之或如隔江残笛,婉转低回;或如月下箫声,怨慕泣诉;或如铜琶铁板,发悲慨豪壮之情;或如怒涛咆哮,传千古掩抑之恨。《拊缶歌》一曲,以气之盘旋激越、发为声之呜咽浩荡,是以声传情的佳作。无怪乎作者在其《报孙会宗书》中说:“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正是这种“乌乌”之声,构成了这支歌的主旋律,传出了诗人愤懑激荡、傲岸不平之情。汉宣帝的爪牙终于听出了这支歌的弦外之音,而杨恽也卒以此贾祸。于是,这支歌便如嵇康临终一曲《广陵散》,千古之下,令人为之低回惋叹的壮夫狂士之音。
(赖汉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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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拊缶歌》原文赏析-杨恽古诗-两汉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