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辛延年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注释】
1、冯子都:名殷,西汉昭帝(刘弗陵)时(前86—前74)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冯子都是霍光所爱幸的奴才头子。
2、酒家胡:酒家“胡”女。当时称西北外族都叫“胡”。
3、当垆:就是卖酒。垆,放酒坛子的地方,用土垒成,四边隆起,一面稍高。
4、裾:衣的前襟。连理带:两条相联结的带子。
5、合欢:一种图案花纹的名称,这种花纹是象征和合欢乐的,凡器物有合欢文的往往就以合欢为名,如“合欢席”、“合欢扇”、“合欢被”等。襦:短衣。
6、蓝田:山名,在今陕西蓝田东,相传山出美玉,又名玉山。
7、大秦:国名,即罗马帝国,当时由西域和中国交通。《后汉书·西域传》:“大秦土多金银奇宝,有夜光璧、明月珠。”这句说珠在耳后,似指簪两端垂下的珠(簪长一尺,横穿髻上,两端悬挂珠玉等饰物),不是耳珰。
8、两鬟:将头发挽成环形的髻,叫做“鬟”。古时年轻女子挽两鬟或三鬟。窈窕(音咬佻):美好貌。
9、以上二句是说鬟上首饰贵重,值钱千万。
10、金吾:即执金吾,官名,统率一部分禁军,负巡防京师的责任。冯子都是霍氏家奴,并非执金吾(《汉书·宣帝纪》称他为“长安男子冯殷”,可见他并无官职),这里胡姬称冯为“金吾子”,正如后世的老百姓见了兵都称“老总”、“长官”之类。
11、娉婷(音乒庭):婉容曰娉,和色曰婷。
12、煜爚(音郁跃):光辉照耀。
13、翠盖:用翠鸟羽毛装饰起来的车盖。
14、脍鲤鱼:细切鲤鱼肉。
15、以上二句言霍家奴以铜镜送胡姬,要系在她的衣襟上。这种举动就是上文所说的“调笑”。
16、以上二句是说对于霍家奴的赠镜结裾,不惜绝裾抗拒,如果他进一步侵犯身体,将如何对待就不消说了。
17、逾:越。胡姬表明拒绝的理由:一是爱情已有所属,二是不愿嫁给贵人。后一层表示出阶级敌意。
18、多谢:犹言郑重告诉。谢,告。
19、徒区区:白白地殷勤。末二句意在向一切“金吾子”宣告,不专对冯说。
【鉴赏】
羽林是皇家的警卫军,羽林郎是羽林中的官名。本篇内容并不是咏羽林郎,而是歌咏一个酒家女反抗强暴、拒绝贵家豪奴调笑的事。乐府诗有用旧题咏新事,诗题和内容不相干的,疑这篇《羽林郎》也是用旧题。诗中的冯子都是西汉人,而诗是东汉诗,作者假托往事以讽当时。朱乾《乐府正义》疑这诗为讽刺窦景而作,是可能的。东汉和帝(刘肇)时(89—105)窦宪做大将军,兄弟骄横,尤其是执金吾窦景,常常纵容部下强夺民间妇女财物,百姓都把他们看做虎狼。窦氏家奴的头子侯海地位相当于霍氏的冯子都。
这首诗,用乐府旧题,作品的内容与篇名无关。作品的主题,是歌咏一个反抗强暴的年轻女子的故事。故事情节富有戏剧性,饶有情趣。黑格尔把诗分为三类,即史诗、抒情诗和戏剧体诗(见黑格尔《美学》),这首《羽林郎》,可谓是戏剧体诗的典型。
诗中所写霍家奴冯子都,倚势欺人,调笑妇女,可能有所根据,隐约指西汉昭帝大司马霍光宠幸的奴才头子冯子都。诗人借古喻今,讽刺和揭露东汉社会中像冯子都一类的人物,未必是实指和帝时执金吾窦景纵容属下和家奴,“强夺财富”“妻略妇女”的史实。研究文学作品,联系作品的写作背景颇为重要。倘若作品的写作背景无从考据,就应当从实际出发,揭示出作品的主题。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对于这首诗,既没有确凿的史料作根据,也就无须说它是实指西汉何人,又是影射东汉何人。
此作共三十二句,一百六十字。全诗可分成四段,前四句为第一段,“胡姬年十五”以下十句为第二段, “不意金吾子”以下十句为第三段,“不惜红罗裂”以下八句为最后一段。虽分成四段,但全诗在构思和结构上,皆紧密相连,浑然一体。
前四句是全诗的序曲,简要破题,说明往昔霍家奴冯子都,倚靠主子的权势,调笑一位酒家女子。故事便从此展开。这四句,是用一般的陈述笔法,语言素朴,言简意赅。
第二段用形容、夸张和白描的手法,对胡姬的身份、穿着及其装饰,竭力予以渲染,表明她并非是一个平凡的女子。的确,一个年方十五岁的少女,在春暖花开之际,独自当垆卖酒,这已经是非常引人瞩目的了;何况,她身着飘动两条丝带的美丽的衣裙,外面又着一件鲜艳夺目的款式新颖的广袖合欢袄。此等妆式,典雅庄重,落落大方,想必是当时很时髦的一种服装。再看她头上的装饰,更是非同一般。她头上簪着蓝田出产的名玉,耳环是西域大秦国产的宝珠。两个鬟(发髻上的装饰品)更贵重,一个价值五百万,两个价值千万余。如此少女,此等打扮,真是举世无双。不言而喻,作为一个酒家姑娘,哪里会有这等昂贵的装饰品?作者特意用形容和夸张的手法,来显示胡姬出类拔萃,非常高贵,为下面写她不贪富贵、拒绝利诱而设下伏笔。
第三段,用铺叙的笔法,描写金吾子调戏胡姬的拙劣表演。金吾子(即执金吾)是统领禁军、保卫京师的官员。这里所谓的“金吾子”,即诗开头说的“霍家奴”。他有恃无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调戏妇女。这不能不使人感到意外。所以,诗用了“不意”二字。金吾子明明是在调戏胡姬,却又装得堂堂正正,彬彬有礼。“娉婷过我庐”,即是说他婉容和色地来到胡姬门前,确确乎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看他又是何等气派:坐的马车,银鞍辉煌,华盖耀眼。他来到胡姬门前,来回徘徊,鬼鬼祟祟。“空踟蹰”三字,用得极妙,颇为形象地表现了金吾子满腹鬼胎的样子。
“就我求清酒”以下四句,用排比句法,描写金吾子向胡姬请求好酒好菜,要向她献殷勤,妄想用吃喝来诱惑她。接着又企图用送给她贵重的青铜镜、红罗裙来打动她的芳心。然而,胡姬头脑清醒,意志坚定,毫不动摇,拒绝了金吾子的百般诱惑。“丝绳提玉壶”“金盘脍鲤鱼”两句,是在着意描写金吾子在炫耀阔气,表现他的丑恶心灵,与描写胡姬佩戴一些贵重的装饰品截然不同。“结我红罗裾”的“结”字,俞平伯先生说:“所谓结者并非拉拉扯扯,只是要讨好那女人。结,读如要结之结,结绸缪结同心之结。”(《说汉乐府诗〈羽林郎〉》)说得极当。
“不惜红罗裂”以下八句,写胡姬利用软硬兼施、刚柔结合的手段,战胜了金吾子,取得了一场反抗强暴的胜利。这八句是整个故事的高潮,使故事的戏剧矛盾冲突达到顶点;然后又使矛盾由激化到缓和,经过回环曲折,使矛盾得到完美解决,胡姬保持了贞洁。全诗到此结束,给人留下美好的回味。“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两句,写胡姬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警告金吾子不要欺人太甚,否则她将不惜把红罗裙撕破,以身死玉碎来回答他。这两句为何写得如此激烈呢?金吾子倚仗权势,死皮赖脸地缠住胡姬不放,若是她不来点强硬手段,他是不会甘心就此罢休的。同时,不难看到,作者把故事的高潮安排在这里,就使故事情节的发展变化更加具有戏剧性。由于胡姬对金吾子的严正警告,才使他在震惊中冷静下来。只有这样,作者才能转过笔来,写胡姬由愤怒变得温和,让她进一步用说理的方式来同金吾子做斗争。作者这样一张一弛地制造气氛、安排情节,就使作品波澜起伏,趣味盎然。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四句,思想性最强,写得也十分生动,似乎使人如临其境,看到胡姬面对金吾子,向他作了严肃的回答。字面上说得好听,言辞比较委婉,而态度还是坚决果断的。“男儿爱后妇”一句,实则是对金吾子之类喜新厌旧思想的批判。“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两句,是诗作的警句,亦是千古名言,可谓掷地有金石之声!人生有新故贵贱,并不能因此而变心。它不仅表现了妇女忠于爱情的高尚的道德情操,而且说明做一个有道德的人,亦应如此。
最后“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两句,写得非常生动形象,真是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它写胡姬彬彬有礼地拒绝了金吾子的纠缠。“多谢”“私爱”四字,用得恰到好处,具有深刻的讽刺意味和很高的审美价值。
这首诗突出的艺术特色,是刻画了胡姬反抗强暴的鲜明形象。对于她的形象,作品是从两方面予以刻画的,一方面描写她妙龄当垆卖酒,穿着装饰非凡,是一位可爱的姑娘。作品没有正面描写她的容貌如何妩媚多姿,只是从侧面描写,用烘云托月的笔法,表现她的窈窕多姿。这可能是当时塑造美女的一种手法。乐府诗《陌上桑》表现罗敷的美丽容貌,也是使用这种侧面描写法。显而易见,如若胡姬是东施那样的女人,作品是无须花许多笔墨去描写她的服饰的。另一方面,作品着重刻画了胡姬敢于斗争而又善于斗争的形象。在封建社会,一个普通的贫家妇女,要抗拒颇有权势地位的恶棍的调戏,并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作品先写胡姬要用身死玉碎来对待金吾子的调戏,警告他停止无礼行为;再写她说理言志,动摇金吾子的邪恶念头;最后写她用娓娓动听的言辞,以礼遇送别金吾子。作品通过这样的三部曲,便巧妙地刻画出一个反抗强暴的巾帼英雄的形象。胡姬的形象,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她是中国封建社会受压迫被侮辱的妇女反抗黑暗势力的典型。胡姬那种“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的思想,即代表中国妇女传统的高尚美德,与那种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首诗对后代诗人写作规劝男子不要喜新厌旧的诗篇,有极大的影响。譬如,六朝江总《闺怨篇》诗:“故人虽故昔经新,新人虽新复应故。”唐代李白《怨情》诗:“新人如花虽可宠,故人似玉犹来重。花性飘扬不自持,玉心皎洁终不移。故人昔新今尚故,还见新人有故时。请看陈后黄金屋,寂寂珠帘生网丝。”他们的诗,可能都是受“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的诗句的启迪而写。这首《羽林郎》的积极社会意义,由此亦可见一斑。
(陆永品)
【诗人名片】
辛延年,后汉人,身世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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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羽林郎》原文赏析-辛延年古诗-两汉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