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诗(骚体)
蔡琰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
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
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
虽苟活兮无形颜。
惟彼方兮远阳精,阴气凝兮雪夏零。
沙漠壅兮尘冥冥,有草木兮春不荣。
人似兽兮食臭腥,言兜离兮状窈停。
岁聿暮兮时迈征,夜悠长兮禁门扃。
不能寝兮起屏营,登胡殿兮临广庭。
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风厉兮肃泠泠。
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
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
心吐思兮胸愤盈,欲舒气兮恐彼惊。
含哀咽兮涕沾颈。
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
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
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
【鉴赏】
最早见载于《后汉书·董祀妻传》的《悲愤诗》二章,一为五言,一为骚体。选家多选其五言而遗其骚体,这是因为骚体的一首在艺术描写上、在抒情的深度上不如五言的一首。两诗背景相同,内容相似,都是蔡琰追怀悲愤之作,可互为补充。五言所详者,往往为骚体所略。骚体所描写的情景,亦有五言诗所未发者。
此诗可分三段,开头十一句为第一段,诗人首先感叹自己命运不幸,生不逢时,遇上汉末大动乱的年头。自己的父亲蔡邕在董卓被诛之后,受到牵连,下狱而死,宗族殄灭,门户单薄,家破人亡,但更为不幸的是在大战乱中作者为羌胡兵所掳,西入函谷关,历尽险阻,受尽侮辱,到达匈奴之地,山谷幽远,长路漫漫,眷怀故乡,翘首东顾,只有悲叹而已。这种痛苦像毒蛇一样噬啮着她的灵魂,使她夜不能寐、饥不能食,终日以泪洗面。她失身于匈奴,被迫嫁与左贤王,她想到这是失节夺志的事,想到死,但又难于死;苟安地活着又感到面惭耳热,她处于无法解脱的痛苦与悲愤之中。这就是作者在第一段中总述的身世之悲。
从“惟彼方兮远阳精”以下十九句为第二段,此段详述了流落在南匈奴十二年中的痛苦、屈辱与悲愤。诗人被掳之后,流落到了南匈奴(在今内蒙古),在悠悠三千里之外,那里很像离太阳远了,那里阴气凝重,霜雪夏零,沙漠无垠,黄尘迷漫,春天不见草木生长,人粗野,食物都带着膻腥之味。那里的人深目高鼻,语言难辨。特别是到了岁暮年终之时,夜长昼短,只好早早关门睡觉。但长夜难眠,诗人想到半生的不幸遭遇,又如何能安寝呢?“不能寝兮起屏营”以下,诗人转笔写夜不能寐的痛苦生活。当诗人“中夜起徘徊”,登上胡殿面临广庭之时,她所看到的是黑云四合、隐星蔽月,她所听到的是北风呼啸、胡笳与边马的悲鸣和孤雁的哀哀之声,这时有艺人夜起弹琴筝,其音泠泠,既悲且清。这引起诗人要表达内心痛苦的强烈愿望,她感到悲愤填胸,不吐不快。她想仰天长叹,以排遣一下胸中的积愤,但又担心惊动了她的丈夫,只好忍气吞声,让眼泪往自己的肚子中流。这是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啊!
“家既迎兮当归宁”以下八句为第三段,此段写诗人被迎归时的“别子”之痛,儿子连声叫着妈妈,失声悲啼。母亲只好掩起自己的耳朵,不忍听儿子的哭叫声。儿子追上来拉着母亲的手不让母亲走,甚至在地上打滚哭闹得不成样子。母亲去住两难,五内俱焚。弃子之事,像刀子一样刺痛着这个母亲的心。
此诗首段十一句,句句用韵。从第二段开始转韵,但仍句句用韵,一韵到底。在艺术上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第二段写胡地的气候、自然环境、风俗人情很有特点。五言一首写边地风物仅有“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四句,此段则将此内容铺张细写,衍为一大段,充分表现出“边荒与华异”,涉及气候、节物、地理、人物语言与外形、饮食等诸多方面,突出了“边荒与华异”之处,使读者看到诗人由中原流落到边荒的生活环境与心态、习惯的巨大变化,而要适应这种新的环境,诗人要忍受多么大的痛苦,这就从人物活动的场景中,突现了主人公的不幸与悲愤。
其次,此诗善于用景物气氛来抒写诗人的悲愤之情,如“玄云”“北风”“胡笳”“边马”孤雁的鸣叫声以及胡地的音乐声等,利用这一切来创造一种悲苦的气氛,并以此来烘托诗人的悲苦之情。
再次,五言一首数次写别子之痛,此首写别子则较简略。写儿子不忍与母亲分别,五言长于用小儿的语言来描绘,这首长于写动作,两者异曲同工,均达到传神的境界。特别是“顿复起兮毁颜形”一句,确是逼真传神之句。
(刘文忠)
【诗人名片】
蔡琰,字文姬,又字昭姬,陈留圉(今河南杞县南)人。她是蔡邕的女儿,博学有才,通音律。初嫁卫氏,夫亡无子,归宁于家。兵乱中被虏,展转入南匈奴。身陷南匈奴十二年,生二子。曹操遣使将她赎还,重嫁同郡董祀。
文章标题:《悲愤诗·骚体》(嗟薄祜兮遭世患)原文赏析-蔡琰古诗-两汉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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