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者日以疏
古诗十九首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注释】
1、去者:指逝去的日子,也就是少年。疏:远。以:一作“已”,古通用。来者:指将来的日子,也就是老年。亲:近。以上二句是说青春日远一日,衰老日近一日。旧说以“去者”、“来者”指死者和生者,稍嫌曲折。
【鉴赏】
这是客中经过墟墓有感,因而思归的诗。诗的大意说:少年时代越去越远了,老年一天比一天逼近了,满眼丘坟就是人生的归宿,就连丘坟也不是能长保的,这多么叫人伤感啊!回家乡吧,别等到那一天把骨头抛在异乡。但是回乡有回乡的条件,自己正是有家归不得的人啊!
东汉末叶的大乱年代,政治的幻化,灾荒的严重,以及长年不断的兵祸、徭役,带给人民的只能是夫妇分离、家庭隔绝的乱离之苦。反映这一社会现实,抒发这一悲苦之情,成了《古诗十九首》普遍的主题。然而,《去者日以疏》在抒发一位远游客的思乡之情时,所采用的象征手法远比其他同类题材篇什更集中,艺术效果也就更明显。
诗中描绘的图景是阴森的,诗人一“出郭门”“直视”到的是一座接着一座的“坟”“丘”,一株株残缺不全的“松柏”。诗人唯恐自己笔下的阴冷气氛不足,又加上一笔:“白杨”摇曳,“悲风”“萧萧”,写出了活人的阴间,或者可以说是死人的“阳间”。这些象征着此时此刻被战乱、灾荒肆虐的大地实际上已和它下面的阴曹地府是同义词,这位多年被炮火驱于异乡的客子的心境也和“坟”与“丘”中死人的心情毫无二致。
如果我们再细味一下这几个字,就会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人死了以后“坟”与“丘”本该是最后的结局。可是,不,连死人的“墓”也被“犁为田”,与死人为伴的墓旁“松柏”也被“摧为薪”——斫去当柴火了。人,活着不可能;死去,也得不到安宁。这种“情绪累进”的写作手法,在《古诗十九首》同类题材的诗篇中是不多见的,因而震撼人心的力量也是巨大的。
回过头来看诗题。诗题和诗的首句是“去者日以疏”,诗的第二句是“来者日以亲”,这“去者”“来者”指的是谁?“亲”“疏”又是谁和谁的关系?
清人朱筠说:“茫茫宇宙,‘去’‘来’二字括之;攘攘人群,‘亲’‘疏’二字括之。去者自去,来者自来;今之来者,得与未去者相亲;后之来者,又与今之来者相亲;昔之去者,已与未去者相疏;今之去者,又与将去者相疏;日复一日,真如逝波。”(《古诗十九首说》)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人来人往;人生有如演戏,亲疏恩怨。如果按照朱氏如此评点,不免落入俗套。
我们说,“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只是一个有特殊遭遇的诗人,在特定场合、特定时刻的一种特殊“意绪”。何为“去者”?何为“来者”?何谓“亲”?何谓“疏”?在一个离乡经年、欲归不能而又目睹“人为鬼”,“阴间”“阳间”不分,“鬼神不宁”的场景的人,怎能分辨得清“来者”“去者”?说得清是“疏”还是“亲”?又有什么必要辨清“来者”“去者”“亲情”“疏情”?这种“怅然不知其所以”“惘然不知其以所”的迷离茫茫的心态和意绪,才是这种人所特有的;这种感受,才是最真切的;这种描摹,才是最现实的。“人生茫茫”这一感慨,是通过这一“意绪”传达出来的;往往,“说不清楚”比“说清楚”更“清楚”。这不是“朦胧”“弄玄”,这是诗,诗的“味道”。
当诗人从迷离惚恍、阴森峭冷的人鬼不分的意态中醒来,就要“思还故里闾”了;可是却“欲归道无因”,又找不到“道”了。关于“道”,前代学人们曾有多种诠释,有释为“方法”,有释为“道路”(参阅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如果我们把它释为“道理”——即“必要性”——全句就成了这样:“在这人鬼不分的世界上,‘思还故里闾’又有什么必要呢?”是不是可以呢?
(马茂元 吴怀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