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凛岁云暮
古诗十九首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
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
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
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
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
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注释】
1、凛：寒。
2、蝼蛄：虫名，俗称土狗，又叫拉拉古。
3、率：疾急貌。厉：猛烈。
4、衾：大被。洛浦：洛水之滨。传说洛水女神名宓妃。张衡《思玄赋》云：“召洛浦之宓妃。”这句诗说丈夫将锦被送向洛浦，就是设想他另有所欢。
5、袍：就是被裢，今名披风，古代行军者白天用来当衣穿，夜里用来当被盖，也叫“裾”。《说文》：“裾，衣袍也。”《玉篇》，“裾，被也。”《诗经·无衣》有句云：“与子同袍。”那是军士表示友爱的话。本篇以“同袍”代同衾，指夫妇。违：离。这句是说与我有同袍之亲的人现在和我离得远了（指形体，也指感情）。
6、累长夜：言经历了许多长夜。
7、容辉：犹言风采。
8、良人：女子对丈夫的称谓。惟古欢：思旧爱。惠：授。绥：车上的索子，上车的时候拉着它。古代风俗，结婚时丈夫驾车迎接新妇，把绥授给她，引她上车。见《礼记·昏义》。以上二句是说丈夫不忘旧日的恩爱，驾车来迎，亲自递给我索子，助我上车。这是梦中所见。
9、以上二句是良人的话。这是梦中所闻。
10、须臾：一会儿。
11、重闱：犹言“深闺”。闱，闺门。
12、亮：同“谅”。晨风：鸟名，见《有所思》注〔四〕。
13、凌风：乘风。以上四句是说良人既来，顷刻间就不见了，又不曾进屋子。难道他会飞走么？这是梦中所想。
14、眄睐：邪视貌。适意：宽心。引领：伸长脖子。睎：望。一本无此二句。胡克家《文选考异》云：“六臣本校云：‘善无此二句。’此或尤本校添，但依文义恐不当有。”
15、徙倚：犹“徘徊”。
16、沾：湿。扉：门扇。徘徊而泪湿门扉似不近理，疑“扉”当作“屝”。屝是粗屦。凡草屦、麻屦、皮屦都叫屝。屝又作“菲”，古乐府《孤儿行》有句云“足下无菲”，也是和“归”、“悲”等字押韵。
【鉴赏】
这是女子想念丈夫的诗。因岁暮风寒想起他乡游子。由想而梦，梦后更想。
本篇写一位冬夜独宿的妇女因思念远行在外的丈夫而入梦，梦醒后更增相思之苦。通篇从思妇着笔，为东汉末年无名氏文人创作的《古诗十九首》之一。
首六句即写这位思妇在岁末一个寒风凛冽、蝼蛄悲鸣的凄清之夜，触景生情，担心远行在外的丈夫的冷暖，又由相思之深而心生疑虑。“锦衾”二句便是用洛水女神的典故，暗示女主人公猜疑丈夫是否在外别有新欢。“锦衾”，绣被。“遗”，赠予。“洛浦”，洛水之滨，传说为洛水女神出没之处。“同袍”，这里意同“同衾”，代指夫妇。“违”，背离。
“独宿”八句紧接“锦衾”二句，写女主人公在思念中进入梦境，得与丈夫欢会。“良人”四句是以梦中所见新婚时的情景，表现思妇庆幸夫妻恩爱如初的心情。“良人”，古代妇女对丈夫的尊称。“古”，同“故”。“惟古欢”，是说不忘旧日恩爱。“惠”，赐给。“绥”，挽人上车用的带子。古代婚礼，结婚时丈夫驾车迎接新妇，将“绥”的一端递给新妇，引新妇上车。“既来”二句是说丈夫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写出梦境恍惚的状态。“重闱”，犹言深闺。
末六句写梦醒后的感伤。“晨风”二句意谓：丈夫固然没有晨风的健翅，怎么能乘风飞来飞去呢？是描摹女主人公梦醒后回想梦中所见而发生的疑问。“晨风”，即鹯，能高飞的大鸟。“眄睐”四句继续描摹女主人公梦醒后的情状。我们看，这位思妇此刻的情状是：睡眼迷离，愁绪难遣，延颈遥望，反复徘徊，满怀感伤，泪洒闺阁！
清代桐城派诗论家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评这首《凛凛岁云暮》之末六句云：“因梦而思念深，杜公《梦李白》所从出。”其实，杜甫的《梦李白二首》两首诗表达对李白思念深情的整体艺术构思——在秦州因闻李白被罪流放夜郎而思念成梦、梦醒后更增思念与担心——完全是由《凛凛岁云暮》脱胎；至于两诗中的“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写梦中见李白魂魄忽自江南来又忽自秦州返，疑心李白已不在人世）“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写梦醒后之疑惑）“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自首，若负平生志”（写梦中与李白会见之情景）等句，则更明显都是由《凛凛岁云暮》的诗句变化出来的。这毫不奇怪，因为“熟精《文选》理”是杜甫常常引以为自豪的家学，而《古诗十九首》在《昭明文选》中正占有突出的位置，我们在这里从对比《梦李白二首》与《凛凛岁云暮》所可见到的，只不过是杜甫创造性地学习《古诗十九首》艺术表现手法的一个实例罢了。
是的，通过对《梦李白二首》与《凛凛岁云暮》的比照吟诵，不仅帮助我们了解诗圣杜甫如何学习《凛凛岁云暮》的表现手法，同时也能帮助我们更深刻地领略《凛凛岁云暮》以至全部《古诗十九首》那惊心动魄、一字千金的永恒的艺术魅力。
（杜维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