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上行
汉乐府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修修。
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鉴赏】
诗写一个少妇凄苦哀怨而有所期待的心情。这里以“蒲”开篇，义兼比兴，既托事于物，也有以“蒲”喻己的意思。而“蒲”应是指蒲柳，即水杨。因其早雕，常用以比无依而衰弱的体质，如《晋书·顾悦之传》“蒲柳常质，望秋先零”。也用以比喻低贱，如《红楼梦》嗟叹迎春的《喜冤家》：“觑着那，候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这里“离离”，也并非只状其叶的繁茂，更含有忧伤貌。如《楚辞·九叹·思古》：“曾哀凄欷！心离离兮。”以蒲柳来喻弃妇此刻的处境，甚为恰当。而事情之所以至此，是因为有人不行仁义，谗毁横生，颠倒黑白，其结果是“使君生别离”。“众口铄金”语出《国语·周语下》：“故谚曰：众心成城，众口铄金。”韦昭注:“铄，销也。众口所毁，虽金石犹可销也。”一起六句，说明事情发生的原委，前二句用比妥帖而有形象感，后四句亦叙述，亦议论，虽无一字诉情，女主人忧愤积郁的心情，却历历如见，若闻其声。
夫妇之间原是有着真挚感情的，只因别人的挑拨离间，搬弄是非，造成舆论，丈夫才弃“我”而去。刚开始时，非常“独愁”“苦悲”，尤其当对方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时，真是“肠一日而九回”，痛断心脾。“颜色”，容貌，脸色。《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一亦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此处或指夫妇在一起生活时的欢乐情景。这是把“想”作为回忆、想象解。但“想”也有希望或打算的意思。那就是虽与“君生别离”，但“我”仍盼望他回心转意，渴望重见。结果事与愿违，愁肠更为郁结，更为感伤。这便较多一层曲折。诗无达诂，虽见仁见智，都无不可，但似后解较胜一筹。总之，或想象而成虚幻，或希望而落空，伤情更为加深，因此便“夜夜不能寐”了。这一段有六句，意分为三层：离本可悲；想又不可复得；日积月累，无时或忘；直把一颗痴情的心细腻地刻绘出来。但浅显明白，如话家常，通过自述的口吻，尤感亲切。“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生动地体现出乐府诗叙事与抒情的和谐统一。
下面仍表示她痴情的期望，更为迫切，也夹杂有忧虑和担心；而且一变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申述“悲苦”，换用了因物取譬、即事命意的手法。“豪贤”，指人，喻英俊之士，此处指另一女人。《艺文类聚》作“豪发”，“豪”与“毫”通，则是说些微的细事。这段开头两句，是以“豪贤”与“素所爱”（即自己）作对比。后面又各句独自见意，如余冠英先生所解：“‘鱼肉贱’是说当鱼肉价钱低廉，容易得到的时候，所谓‘贱’，是以鱼肉本身的新价和旧价比较”（《乐府诗选》）。“葱”，一般专指食用的大葱，价格低廉。“薤”，新鲜茎可作蔬菜，一般加工制成酱菜。“枲”，不结子的大麻，也作麻的总称。“菅”，多年生草本植物，根作刷帚，茎叶作造纸原料。“蒯”，草名，茎可编席，也可造纸。由此可见，“葱”“薤”“麻”“枲”“菅”“蒯”，俱非名贵物品。诗以此来象征被弃的妇女。这些物虽易得，但也不要轻易抛弃——言外之意是：不要因新欢而捐弃旧好！本篇为乐府本辞，属《相和歌辞·清调曲》，它来自民间，为汉代人所采集的各地俗乐。用以取譬之物，都为人民群众所最常见，充分体现出这位妇女对农家事物的熟悉，随手撷取，则赋予它以新意，淳朴自然，一如她那颗明净美好的心灵。本为自己所亲身体验，不必去刻意追求，更无需雕琢粉饰，好像清水出芙蓉那样自然，描绘下来就是一幅美丽的诗篇。正是“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司空图《诗品·自然》）。这段尤其表现出这首出自民间的歌辞的特色。
一般的说法是：最后六句是为了入乐时的需要拼凑成篇，和上文不相连属，《艺文类聚》即无此六句。但在我看来并非全不相干，也仍有因题（旨）立意的痕迹。如“出亦”两句可说对弃妇的“苦愁”终不得解脱的总括；而后四句则是对别井离乡的夫君（君，一作“军”，有远行意）的祝福，表现出弃妇由始至终的一往情深（修修，拟声词，形容风声，如白居易《舟中雨夜》诗“江云暗悠悠，江风冷修修”）。
全诗深刻地表达出一位无故为谗言所毁，惨遭遗弃却又对丈夫痴情如一的不幸妇女的心声。诗的前六句写被弃之因；次六句写对丈夫刻骨铭心的思念；再次六句写既期盼重修旧好却又不免担心的复杂情绪；最后六句（即使是后人的拼凑吧），仍祝愿丈夫“延年寿千秋”，又是何等地深于情、专于情，真是至死不渝啊！“情者文之经”（刘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白居易）；“情不深，则无以惊心动魄”（焦竑）。情意深挚，自然成篇，是此诗最大的艺术特点。其次，加上乐府诗常用的大量排句与重叠手法，就把这位弃妇细腻的心理与痛苦的情状，入木三分地刻绘了出来，允称此类题材诗中的佳品。
（艾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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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塘上行》原文赏析-汉乐府-两汉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