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行
曹操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注释】
1、关东:指函谷关以东。义士:指起兵讨伐董卓的诸将领。初平元年(190)春关东州郡起兵讨卓,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
2、盟津:地名,就是孟津(在今河南孟县南),相传周武王伐纣时和诸侯在此地会盟。咸阳:地名,秦的都城,在今陕西咸阳东。以上二句是说本来期望团结群雄,像周武王会合诸侯。吊民伐罪,初心是要直捣洛阳,像刘邦、项籍之攻入咸阳。两句都是用典,非实叙。下文所叙是违反本来目的的事实。
3、齐:一致。当时诸将各怀观望,力量不能合一。
4、嗣还:言其后不久。还,读为“旋”。自相戕:指讨卓诸将互相兼并。
5、袁术(袁绍的从弟)改九江为淮南,设置寿春(今安徽寿县)。建安二年(197)袁术称帝于寿春。
6、玺:天子所用的印。初平二年(191)袁绍谋立刘虞为天子,刻作金印。
7、铠:甲。“铠甲生虮虱”以下四句是说连年征战,将士长久不得解甲,百姓死亡惨重。
【鉴赏】
《蒿里行》是挽歌,属《相和歌·相和曲》,古辞现存,言人死魂魄归于蒿里(即死人的居里)。曹操此作是以古题写时事,叙汉末讨伐董卓的群雄互争权利,造成丧乱,是当时的实录。
《蒿里行》本是汉乐府旧题,属相和歌相和曲。曹操写乐府诗,不像当时有些文人,亦步亦趋地写什么拟古乐府,而是大胆创新,用古乐府旧题写时事,开创了诗歌的新领域和新形式。这是曹操在中国诗史上的一大贡献。
曹操用《蒿里行》写时事,并非与原题的内容毫无瓜葛。《蒿里》和《薤露》原先是汉朝人送葬时唱的挽歌。《薤露》是哀挽王公贵人的,《蒿里》是哀挽士大夫庶人的。曹操的《薤露行》,写董卓之乱,哀伤汉室倾覆,宗庙燔丧,与原题的哀挽王公贵人意近;《蒿里行》哀伤军阀混战造成的万姓死亡,与原题的哀挽士大夫庶人也不无关联。《蒿里行》和《薤露行》是曹操诗歌中被称为“汉末实录”的名篇,是曹操乐府诗中的双璧。特别是《蒿里行》,无论从概括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来说,还是从表达诗人对人民的深切同情来说,都是经百代而不衰的杰作。
《蒿里行》的主旨是哀伤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全诗十六句,分两部分。前十句概述群雄混战的发端和经过,后六句具体描述混战造成的深重灾难。
“关东”二句。“关东”,指函谷关以东。“义士”,指兴兵讨伐董卓的各州郡首领。“群凶”,指董卓及其党羽。关东诸侯,以“义”兴兵,以“义”聚合,处处打着“义”的旗号。诗中称他们为“义士”,恰与他们之中有些人后来所作所为的“不义”形成鲜明对照。东汉献帝初平元年(190)正月,关东各州郡十多路诸侯,共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兴兵讨伐董卓。《蒿里行》就从这个历史事件写起。
“初期”二句,用武王伐纣和刘、项灭秦的故事,比拟联军初起之时的强大声势。“盟津”,即古孟津,在今河南省孟县南。周武王曾在此会合八百诸侯,诗人隐以相比。“乃心”,他们的心。《尚书·康王之诰》:“虽尔身在外,乃心无不在王室。”后来人们称为国尽忠为“乃心王室”。“咸阳”,秦的都城,这里暗指董卓驻地汉都洛阳。楚怀王与诸将相约:“先入关者王之。”结果刘邦先进关中,入咸阳,推翻秦二世。当时董卓胁迫汉献帝迁都长安,自己留驻洛阳以抗拒关东诸侯。诗人暗喻关东诸侯将像刘邦攻入咸阳一样,直捣洛阳,恢复汉朝,尽忠王室。诗人连用两个典故,并非为了炫耀博学,而是着眼诗歌意境的创造。这两个历史故事,触发了读者的想象和联想,从而扩大了诗的内涵,丰富了诗的意境,增强了诗的形象性。
起首这四句,极力铺写关东联军初起时的浩大声势,用欲抑先扬的手法,为后面的失败和内讧设下伏笔。
“军合”二句,急转直下,大开大合,写袁绍等人虽然组成联军,布下阵势,但他们外惧董卓,内怀异心,踌躇不前,观望徘徊。“雁行”,指雁群排成固定队形,无一率先飞行,用以形容诸军列阵观望犹豫的样子。曹操当年见袁绍等不敢进军,坐失战机,便毅然率领自己的兵马西进,可惜寡不敌众,打了败仗,人马俱伤,只身逃回。曹操回到十多万联军的驻地酸枣,看到诸将领“日置酒高会,不图进取”,非常愤怒,便责备他们:“今兵以义动,持疑不进,失天下望,窃为诸君耻之!”“军合”二句,用诗的语言,概括了这一历史事实。“踌躇”“雁行”等词,曲尽联军狐疑不决、畏惧不前的丑态,也生动地传达了曹操当年焦灼愤懑的心情。
“势利”二句,接叙讨董战争失败后群雄混战的局面。诗人深刻地揭露了群雄混战的根本原因在于争夺权势和利益。“嗣还”,随即的意思。“自相戕”,指讨董失败后,刘岱、乔瑁、公孙瓒、袁绍、韩馥之间,互相攻袭,混战不已。“势利使人争”,是诗人在叙事中插入的议论。虽然是抽象的语言,但不是干巴巴的说教,而是灌注着对群雄的鄙视和怨忿之情的诗句;它也不是空泛的议论,而是对叙事的画龙点睛之笔,是对诗歌意境的提高和升华。这样的说理,就不是“理障”而是“理趣”。用在关键处,片言居要,成为全篇的警策。
“淮南”二句,叙述袁绍刻玺和袁术称帝。群雄之中,袁绍和他从弟袁术的势力都是很强大的,袁绍且是讨董联军的盟主。建安二年(197),袁术在寿春称帝,自号“仲家”。官渡之战,曹操大败袁绍,从缴获物中发现,早在初平二年(191),袁绍谋立幽州牧刘虞为帝时,已经私刻金玺。这两句与首四句相呼应,说明这些“义士”的“讨群凶”“会盟津”、勤王尽忠,都不是他们的本心,一旦羽翼丰满,就要鲸吞天下。
以上为叙事。这是一首抒情诗,不是叙事诗。它的叙事,是为了抒情,因而作者不必对事件的细节进行描写和铺叙,也不必刻画人物性格,而是对事件的轮廓和经过,加以概括地叙述。从汉献帝初平元年写到建安二年(197),历时七年,只用了十句。重点是写讨董战争的失败,用了六句。因为,在曹操看来,讨董战争是汉末局势的关键,如果关东诸军齐心协力,共讨董卓,“一战而天下定矣”,就可以避免这一场灾难。
“铠甲”四句,正面描写长期战乱带来的惨祸。头两句写将士,后两句写百姓。为了表现将士征战之苦,诗人选择了“铠甲生虮虱”这一典型细节,形象地表现了将士们人不卸甲、马不解鞍,东奔西突,疲于杀伐的痛苦生活。在如此频繁的战斗中,数以万计的人死于非命。不仅直接参战的人大量死亡,即使远离战场的百姓,也很难保全性命。伴随战争而来的是烧杀抢掠,田园荒芜,瘟疫流行,人口锐减。诗人以雄劲的笔力,勾勒了这一凄惨景象:先死者还有人掩埋,后死者连掩埋的人也没有了,任其弃尸原野,听凭豺狼啖食,到处是累累白骨。人们走上百里千里,渺无人迹,连一声鸡鸣也听不到。诗人没有详尽地罗列战争带来的种种惨祸,而是选择了“白骨露于野”和“千里无鸡鸣”这两个最突出、最典型、最触目惊心的细节,从视觉和听觉两方面描绘了一幅凄惨的景象,从而大幅度地概括了那个悲惨时代的社会生活。这样的描写,构成了苍莽、雄阔、浩瀚的境界,给人以壮美的审美情趣。方东树《昭昧詹言》评此四句说:“极写乱伤之惨,而诗则真朴、雄阔、远大。”这个评语是相当准确的。
“生民”二句,以发自肺腑的慨叹作结,催人泪下,发人深思。这个结语,是从前面的画面中自然引出的,是诗人同情人民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写到这里,诗人渴望早日结束战争,渴望统一、安定的政治局面出现的心情,已昭然若揭。我们通过诗人的慨叹,十分清楚地感受到他那副火热的心肠。谭元春评此二句说:“一味惨毒人,不能道此,声响中亦有热肠,吟者察之。”(《古诗归》卷七)这可视为知音之论。
《蒿里行》在构思上的特点是:从叙写事件来说,前半写原因,后半写结果,以事件发展的因果联系为线索,逐层推进,步步深入;从社会生活画面的描写来说,前半是历史事件的纵剖面,后半是社会生活的横断面;从诗人感情发展的脉络来说,前半主以抒愤,后半主以述悲,悲愤之情,互相渗透,互相激发。
这首诗意境雄阔,感情悲凉,语言质朴,笔力遒劲。诗人戎马倥偬,横槊赋诗,具有吞吐宇宙的气概和挥斥风雷的胸怀。他善于居高临下,抓住事物的大关目,从大处着眼,以极其显豁的笔墨勾勒出雄阔的画面。《文心雕龙》说建安诗歌的特点是“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用这几句话评曹操的诗,尤为恰切。诗人身经丧乱,目睹国家残破,民生涂炭,忧国忧民,发而为诗,便多悲凉之句。但他有抱负、有理想,对前途充满乐观进取的精神,因而他的诗悲凉而慷慨,没有颓丧、失望、悲观的情调。曹操继承了汉乐府质朴通俗的传统,用朴素、质直的语言写诗。他的语言是经过锤炼的,直而不野,浅而不俗,于平凡处见功夫,这是艺术上臻于成熟的表现。
(寇效信)
【诗人名片】
魏武帝曹操(155—220),字孟德,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汉灵帝时曾因“能明古学”被任为议郎。汉献帝(刘协)初参加讨董卓。建安元年(196)迎献帝迁都许昌,受封大将军及丞相。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北方的实际统治者。曹操在政治措施和文学倾向上都表现为一个反对两汉传统(也就是反正统)的人物。他用人强调“唯才是举”,打破家世门第的限制。在他周围集中了许多人才,其中包括文学之士。他自己雅爱诗章,好作乐府歌辞,今存二十一篇。曹操的诗能摆脱古典的束缚而从民间文学汲取营养,往往慷慨悲凉,反映着那个丧乱时代。
文章标题:《蒿里行》原文赏析-曹操古诗-魏晋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