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其二）
曹丕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
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
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
仰看星月观云间。飞鸧晨鸣声可怜，留连顾怀不能存。
【鉴赏】
曹丕《燕歌行》在诗史上很负盛名。历来对其一“秋风萧瑟”篇分外垂青，于此首却问津甚少。其实是一对双璧，两篇对观，更饶意味。
前篇从“霜飞木落”“燕鹄南归”，感物起兴。由时序涉及归鸟，再由鸟归而关联所思之人淹留他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曲曲道来。此首与其主题、情思相一，构思则另起炉灶，“唯抒情在己，弗待于物”（王夫之《薑斋诗话》），不假外物，直抒胸臆。
此篇人物一出场，几是脱口而出：“别日何易会日难”，好像不加斟酌，其实含义复杂。结合前篇“念君客游思断肠”“忧来思君不敢忘”，此句浸透思念之意，且“念”“忧”至此翻复而为困惑和感慨——“会日难”即“会日何难”，承上“何”字而省。人生一世，生计羁绊，天各一方，时或有之。至于汉末动乱，“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曹植《七哀》）的现象，竟为家常便饭。对于忠于情的室中思妇则郁结为满腹哀怨牢骚，在上篇“念”“思”之后，此首接手，不假思索，即道出心曲，此其一；其二，由眼前的“会日何难”，相见不易，滋生懊悔当初“别日何易”，分手匆匆，而“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情思；其三，昔日分手仓促，满以为相逢不远，岂料归期无望，反醒出当今“相见不易”“会日何难”之意。总之，这句极为惆怅切情。忧思与期望，失望与懊悔，哀怨与怅望融为一句，引发以下若许曲曲不尽之心绪，可谓“立片言以居要”，为通首之根源。次句“山川悠远路漫漫”，化用《古诗十九首》中“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句意。这是从空间的遥远申述上句“会日难”，和前篇以时令物候烘托别离之久，用意相同，构思则异。这二句醒透此诗主脑：“行役不归，佳人怨旷”（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李商隐的名句“相见时难别亦难”即脱胎于此，曹植《送应氏》（其二）“山川阻且长，别促会日长”，则完全规模此二句。
山长路远，天各一方，思妇独处，自然要“思君”，以至“郁陶”（yáo）——忧思聚集。“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为人之常情。怀此深忧，当须排遣、倾诉。可是何以却“未敢言”？这句实与古辞《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仿佛。是说心思君，而君在千里之外，欲睹一面而未得，拳拳心曲，所思之人岂能得知。用曹丕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独孤茕，怀此百忧。忧心孔疚，莫我能知”（《短歌行》）。“未敢言”，即不能言，与前篇“忧来思君不敢忘”措词取义相同。相见不得，相诉不能，而引起鱼雁通书、青鸟探看之意。“寄声浮云往不还”，有人以为所寄问讯音书犹如飘荡之浮云，一去而不见踪影。徐幹《室思》（其三）也有同样意思：“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词，飘飖不可寄，徙倚徒相思。”这是把“浮云”实看之。看下“伏枕不能眠”云云，“浮云”似为虚拟——以比游子，那么此句就是向远方游子“寄声”，然而回音杳然，一无反响。旧传李陵《别诗》（其一）“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涯”，唐人雍陶《七哀》“君若无定云，妾作不动山”取意相近。这里寄书游子却往而不还，聚集思妇不少的困惑和疑虑：是役者戎马倥偬，战事紧急，还是其戍未定，“靡使归聘（问）”，还是染疾，还是负伤，还是……这种种焦思悬念，都注入这句不愿明言之中。这时再回头看上句“未敢言”，则有多少不安忧虑隐伏其中。
无休止的心理负荷不断加重，枯寂、失望甚或夹杂着一丝绝望时或袭来，顿感青春消逝，容颜无光。“涕零雨面毁容颜”就是悒忧心理的外观。此言忧令人老，下言忧思不解。“独不叹”，反照前“未敢言”。百忧在心，亟待相诉，却只长吁短叹而不能言。其情之哀，忧之切，虑之深可以想见。二句合观，明知忧思伤人，却仍怀忧不减，此即“愿言思伯，甘心首疾”（《诗经·卫风·伯兮》）用意，不过那是任情直说，此二句则前抑后扬，情思波折，跌宕反衬而加倍写忧。以上写忧念层层加重，以下则思种种排解。
第七句的“展诗清歌”写思妇浅吟低唱怀人幽思的《燕歌行》，这是女主人公聊自宽解的第一措施。强求解脱，正有不能解之至恨。可是，欢愉难久，忧戚继之，思苦歌伤，只换得先前所忧的一次往复，且又重一层深忧。与前篇相较，“摧肺肝”要比“短歌微吟”之“不能长”要沉重得多了。
心怀深忧，则辗转反侧而愁怀难释。“耿耿伏枕”一句，是说备受忧思失眠的煎熬。“耿耿”，犹言炯炯。至此点明夜思，正是怀人最苦恼之时。这句不仅是上句“摧肺肝”的纷扰，也暗含一句潜台词——仍是“涕零雨面”的继续。这是化用《诗经·邶风·柏舟》“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句意。“不能眠”者，因“怀忧”而又“哀来”，说得分明点，就是“月皎惊鸟栖不定……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周邦彦《蝶恋花》）的情思。“披衣出户”漫步中庭，是思妇“聊自宽”的又一无可奈何的措施。步立踟蹰于溶溶月光中，思飞远方。这三句“不能眠”——“出户”——“看星月”递进而来，鲜明的层次表现延展的夜时，在思妇枕上，在步立时悄然流失。“仰看”句平静不露声息，但结合下句“飞鸧晨鸣”观之“星汉西流”意已含其中，与他的《寡妇诗》“怅延佇兮仰视，星月随兮天迥”句意相近。本是赋写夜景，然夫妇团聚，犹如星月相拱，反跌出孤栖自怜之意。从思妇“仰看”的倩影，断续传来深深的吁叹声，因为那“谁能怀忧独不叹”的句子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不仅如此，由她“仰看”明月，自然也会想到她会低头苦思，星绕月明，以见人缺。刘妙容《宛转歌》有“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见吴均《续齐谐记》），即此言明白言之。这实际上不就是唐人所说的“情人怨遥夜，竟夕（整夜）起相思”吗？从下句“飞鸧晨鸣”看更为明白。长夜破晓，飞动于晨雾中的鸧鸟阵阵鸣叫，于彻夜未眠徘徊中庭的思妇逗起若许可感可叹的自怜之情。这句或许与作者《短歌行》“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寓意相近，触动空室独处的幽怀。或者是鸟鸣破晓，思妇顿悟夜尽，惆怅若失；或者是愁怀难释，告君不成，则“寄言飞鸟”，然而鸧鸣“告余不能”（《秋胡行》）；或者是飞鸧展翅，叹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古诗十九首》），而自怜“愿为晨风鸟，双飞翔北林”（《清河作》）的企望不能实现。总之，这句辞意隐约，颇为费猜。不过却使人容易想起汉乐府《有所思》的结尾：“秋风肃肃晨风飔（疾），东方须臾高知之”，虽未说清有所思的女子最后的决心如何，但那欲吐故吞的语意还是明白的。曹丕这首诗的结尾，似乎想说个明白，却颇难准确觅意。究其大意，是说时至天明，忧思仍然不已。前篇结尾“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不说己之怀人，却代牛女抱怨，用笔曲折含蓄而清楚明白，且章法上与上句句意相连。此篇结尾，不能说没有逊色之处，恐怕正因“一篇全在结尾”（姜夔《白石道人诗说》），而使整首诗减价。
曹丕富于情感，是言情的高手，善于表达细腻悱恻的情思，而且喜用妇女口吻，形成柔肠婉转，掩映多姿的“女性美”风格。所以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魏文帝诗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这首诗的一、三、四句，句内各呈层次。如第四句满怀苦恼，又满带希望而“寄声”，却泥牛入海，“往而不返”，前申后藏，顿挫波折间见出室思的熬煎。七、八两句之间也形成这种转藏效果。再则用了一连串的否定句“未敢言”“往不还”“独不叹”“不能眠”“不能存”，呈现希求排解而不能，再求排解又不能的情感起伏的波浪线，曲折流动，往复生姿。每往复一次，则深曲一层，形成情感上的层层涟漪。这种层次感和流动感的融合，散发出“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渗透力。有流动则变宕不定，有转藏层次，则“声欲止而情自流，绪相寻而言若绝”，而具丰神婉约、含蕴无穷的风味。
王夫之《船山古诗评选》把曹丕乐府比作“张乐于野，泠风善月”，也正是从“悲者形心静，哀者声必约”的微情动人、密意独往的角度评价的。施之此诗，更为中的。
（魏耕原）
【诗人名片】
魏文帝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的次子。建安二十五年（220）代汉即帝位。在位七年。他生长在戎旅之间，自幼娴习弓马，但读书很勤，著述也不少。现存诗歌完整的约四十首。他的诗体式多样，语言通俗，抒情之作往往深婉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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