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篇
曹植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
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
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
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
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注释】
1、闲:同“娴”,雅。
2、冉冉:动貌。
3、攘袖:捋上袖子。
4、约:缠束。
5、金爵钗:金钗头上作雀形。又作“三爵钗”、“合欢钗”。爵,同“雀”。
6、交:络。
7、木难:碧色珠,传说是金翅鸟沫所成。
8、还(音旋):转。
9、盼:一作“眄”。啸:蹙口出声,今言吹口哨。一作“笑”。
10、以上二句言走道的因她而停止,休息着的为她忘了吃饭。汉乐府《陌上桑》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这诗用《陌上桑》的意思而压缩为两句。
11、城南端:城的正南门。
12、青楼:涂饰青漆的楼,指显贵之家,和后代以青楼为妓院的意思不同。
13、重关:两道闭门的横木。
14、“容华”句:言颜色之美如朝日之光辉照人。这是古人常用的比拟,宋玉《神女赋》云:“耀乎若朝日初出照屋梁。”
15、希令颜:慕其美貌。令,善。
16、玉帛:指珪璋和束帛,古代定婚行聘用它。时安:即时安置。这两句说:媒人在干什么呢?怎么不及时地让她被人聘娶呢?
17、徒:一作“何”。这两句说一般人徒然七嘴八舌乱说,哪知道彼女自有她的见识呢?
【鉴赏】
本篇是《杂曲歌·齐瑟行》歌辞,以美女“盛年处房室”比喻自己虽有才具而无可施展。
《美女篇》和《白马篇》一样,都是以首二字名篇的乐府诗。这首诗通过美女的不幸来抒发作者的胸臆,是曹植后期的一篇重要作品。
曹植从二十九岁开始,进入他生活与创作的后期,其主要标志,就是220年曹丕废汉献帝而做了魏文帝。本来,曹操早有以曹植为继的打算,曹丕和曹植兄弟在争立魏王太子上,曾有过一场激烈的斗争。曹植的失败,就为他后期的生活带来极大的不幸。曹植不仅在文才上早露锋芒,且被曹操视为“儿中最可定大事”(《魏武故事》)的理想继承人。正因如此,从文帝曹丕到明帝曹叡,都对他怀有极大的警惕,始终不放心他插手军国大事。而曹植又总是怀着“忧国忘家,捐躯济难”的壮志,不甘心做“圈牢之养物”,一再上表要求“自试”而不得。他后期的许多作品都反映了这种矛盾斗争中的抑郁心情。《美女篇》就是表达这种心情的作品之一。
清初著名文学评论家叶燮不仅认为此诗“可为汉魏压卷”,而且是“千古绝唱”(《原诗·外编》)。此评未免过誉,但也不是毫无道理的。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首二句是一个总的交代。“妖”“闲”二字对美女做了概括说明,既美丽又娴雅;二字统摄全篇,使读者对本诗主人公有一个总的印象。“采桑歧路”则是说明此女的活动场所,起到使人物具体化的作用。下面就分别描述美女的艳丽和娴雅。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二句写物,实为写人。柔嫩的桑枝纷纷摇动,采摘的桑叶翩翩飞落,都是暗写采桑女的优美动作,以物衬人。所以,接着就说:“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冉冉的柔枝,翩翩的落叶,不正是那卷着袖子的素手皓腕在攀援与挥动吗?“素手”“皓腕”“金环”,都有鲜明的色泽,加之以“见”“约”二字,不仅都成动态,而且妙趣横生。“见”字是对“观者”、读者而言,因美女攘袖才得见其素手,则平常是难得一“见”的,这就把一般的手写得颇不一般了。这个“见”字还兼及下句。由“素”而“皓”,不是“色白”的重复,而是由手到腕、由洁白到光泽的不同描绘,用字极为精当。在因攘袖而露出雪白光泽的手腕上,还“约”之以金黄色的手镯。“约”者,束也,它和戴着、佩着、套着之类,风味大别,而把手镯紧束于丰圆玉润的手腕,传神地描绘出来了。画人先画手,已不同寻常,却又把手画得如此传神,可说是奇之又奇了。
“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罗衣何飘飖,轻裾随风还。”这几句写衣着之美,除“明珠交玉体”的“交”字与“约”字同工外,其句法参差,次第有常,也是颇具匠心的。这首诗与汉乐府《陌上桑》之间的关系是明显的,但与其说它学习《陌上桑》,毋宁说它是利用或借助《陌上桑》的广为流传以增其艺术效果。本诗主题与采桑活动本无必然联系,甚至与下述美女的门第不协,作者却故意让她“采桑歧路间”,岂非有意使人产生联想?当然,《美女篇》不仅与《陌上桑》旨趣大异,写法上也有发展、有变化。《陌上桑》写衣着是:“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民歌的本色较浓,句法多排比而少变化。《美女篇》则言“佩”、言“交”、言“间”,不仅句句不同,还变静为动,使美女形象更为生动。特别是后面加以“罗衣”二句,益增动态之美,给人以袅袅在目之感。这段描写的层次,前人已有论述:“乍看美人,何处看起?因其采桑,即从手上看起。次乃仰观头上,次看中间,又从头中间看过,然后看脚下……妙有次第。”(吴淇《六朝选诗定论》)此说除“后看脚下”不确外,基本上是对的。
“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陌上桑》中“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等六句,是其写罗敷之美的精彩之笔,这里简化为两句,效果已具;这就既吸取了前作的精华,又借助于它已有的效果,应该说这样处理是得当的。“顾盼”二句则是曹植的重要发展。惊叹美女之美者虽多,终须使读者自己看到、感到她美在何处,才能有较大的艺术力量。“顾盼”二句,就比再写二十对观者、叹者的作用更大。能用鲜明的形象给人以美的直感,正是曹诗的高招,“攘袖”二句,“罗衣”二句,“顾盼”二句,都抓住了这个诗歌艺术的特点。只有珠宝金玉,绮罗满身,是不足以感人的;第三者的叫好,也不过起一点烘托作用,最重要的却在画出美人的神姿。“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虽着墨不多,这里正有画龙点睛之妙。从《诗经》中的“美目盼兮”以来,“传神阿堵”是古代画人的诀窍。曹植正继承了这一传统方法,点出美女顾盼之间,光华四溢;发出声音,气若兰香。这就把美女写活了,她怎不使得“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呢?
至此,结束了全诗的上半篇,美女的形象,已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了。但上半篇还是写美女的外美,主要是首句所说的妖丽方面,下半篇转写其内美,主要是首句所说的娴雅方面。
“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这几句写美女的门第。“青楼”“高门”“重关”等,都是用以表示其为显贵之家,并非寒门之女。至于特地要点出家在“城南端”而又“临大路”,是说明她并非僻处遥远难及之地。一写其美,二写其贵,再写其近,都是为下面无人求婚的反常现象作伏笔。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上句应前半首所写之美,下句直逼此女未嫁之故。其容光既如朝日照耀,无人不爱慕她的美貌,可是,“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媒人们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还未送来聘礼,及时定下美女的婚事呢?这是一种极为反常的怪现象,此女既美且贵,但却嫁不出去。作者步步作势,正是意在充分揭示这种怪现象,以泄其胸中的不平之气。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上面只是指责媒氏不力,这里又从“佳人”本身找原因,甚至自我安慰:“求贤良独难”,要找到理想的配偶的确是不容易的。这里多少有点怨而不怒之感,只是从艺术处理上看,又有一定的合理性。全诗总的表现特点是含蓄不露,而所怨所怒已相当明显;曹植写此诗,尚存一定幻想,虽知见用之“难”,“慕高义”之心仍未死;更主要的是借以进一步写美女的娴雅,美女未嫁,是“慕高义”而未得。所以说,不理解她的人嗷嗷乱叫,怎知她追求理想的心思。这样,美女内质的美更为充实了,形象也更为丰满了。而上述一切,都在积力蓄势,以形成最后两句的巨大艺术力量:“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正当年轻貌美之时而独处闺中,这是无情的事实,无可奈何的美女,怎能不长叹于深夜不眠之中!
全诗极写其容颜之美,服饰之丽,门第之高,以及“高义”“求贤”之德等,都是旨在说明“盛年处房室”的极不合理,“中夜起长叹”的不得不然。因此,愈写其“妖且闲”,后两句的力量愈强。诗人精心描绘这个美女的深意,至此大白;能巧妙地把自己的难言之苦,表现得这样既含蓄,又有力,若非高手,诚不可多得。回头再看叶燮的评论,可能有助于对此诗的认识。他说:“《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隽永,音节韵度皆有天然姿态,层层摇曳而出,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固是空千古绝作。”此诗抒发作者受曹丕、曹叡的冷落与压抑而报国无门的深情,却借美女难嫁的艺术形象,把情理讲得十分充分,却又始终扣紧美女的形象着笔而不露形迹,当然是情致幽深,寓意微妙,姿态天然,而又含蓄隽永,意味无穷。全诗浑然一体,不可分割,若任取其容华之美、珠饰之珍、门第之高等,一离整体,便索然无味。而所有这些,又是层层作势,汇成一气,故“使人不可仿佛端倪”。可见其评虽然偏高,还是讲出一些道理的。
(牟世金)
【诗人名片】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的同母弟。他的一生可以公元220年十月(曹丕在这时即魏帝位)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生活平顺。后期在文帝(曹丕)和明帝(曹叡)两朝(220—271),遭受猜忌,不得参预政事。屡次要求自试都得不到允许。因此常抑郁无欢,到四十一岁就死了。他的诗流传约八十首,以五言为主,大都词采华茂,语言精炼,情感热烈,慷慨动人。代表建安文学的最高成就。
文章标题:《美女篇》原文赏析-曹植古诗-魏晋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