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其十五)
阮籍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
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
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
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
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
乃悟羡门子,噭噭今自蚩。
【注释】
1、“被褐”句:用《老子》语,见赵壹《疾邪诗》(其二)注〔一〕。
2、颜闵:指颜回和闵子骞,他们是孔丘的弟子中的优秀者。以上四句是说昔年向慕儒术,崇拜贤哲。
3、所思:指颜、闵等人。
4、“万代”二句:言古今的人都不免埋进丘墓,虽历万世,此理不变。
5、羡门子:古仙人名,一作羡门子高。此句言解悟羡门子所以修长生的缘故。
6、噭噭(音叫):哭声。此句言破涕为笑。
【鉴赏】
本篇原列第十五,自述轻荣名、重长生的思想和由慕颜、闵到悟羡门的转变。
这首诗以今昔志趣的不同,表明作者思想由儒而玄,由积极到消极的转变。这种转变是被动的,因此,诗篇中流露出一种困惑的、痛苦的感情。
诗篇一开始是追忆少年时代曾经尊崇儒学。孔夫子说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作者也自称十四五岁即以儒家经典的《诗》《书》为崇尚的对象,他完全按纯粹儒家的要求来塑造自己。第三、四两句,进一步阐述自己的这种志趣。古人每好以外表的贫困来反衬内心的充实,作者意在强调自甘贫贱,以德才璀璨为满足,他企慕箪食瓢饮、好学深思的颜回和笃行孝友、不苟出仕的闵子骞。这两位都是孔子的得意弟子,作者效法他们,说明他少年时信仰儒学,以加强自我修养、培养高尚道德为要务。
阮籍生活在一个政治动荡的时代,司马氏与曹魏争夺政权的斗争异常激烈。文士处于其间,生死无常,得失急骤,很容易产生虚无思想。作者也不例外,由儒而玄,转向了老庄哲学。“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这两句承接得很突兀,仿佛思想上来了一个跳跃。这里的“所思”,旧注以为指颜渊、闵子骞。但我们根据《咏怀》诗中同类的句子,所思所怀都指同时代的亲友,从而可以断定此诗“所思”应指其亲友而非颜、闵。“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所思不可得见,可见者只有高高低低的山冈上布满的坟墓。这暗示着许多亲友都已不在人世。魏晋时代“名士少有全者”,与阮籍相知的嵇康便遭了司马氏的毒手。也许阮籍之所思就包括至友嵇康等在内。人世无常,作者不禁发出了万代同一时的感叹:漫山遍野的丘墓中,各时代的人都有,如今都一样成为枯骨而同时并在。魏晋玄学继承老庄思想,并不认为灵魂不灭,但他们缺乏积极的生活态度,不是去追求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生命的价值,也不考虑为延缓衰老而斗争,却总是悲叹人生无常终归寂灭。动乱的时代,又最容易产生虚无思想,所以作者便发出了“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的疑问,随着生命的消失,荣名也就毫无意义,所以是不用关心,不必追求的。从“开轩临四野”至此的六句,以形象的语言描写了作者思想的变化。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原先以道德文章自许的文士的精神的悸动,说起来好像把一切都看空了、看透了,其实精神上是很苦闷的。这使我们想起鲁迅的精辟的分析。鲁迅曾指出嵇康、阮籍攻击礼教的动机,倒是因为太相信礼教。他们看到“礼法之士”借礼教以谋私,借礼教而杀人,出于激愤,于是连礼教也一概骂倒,其实心底里并不是这样的。我们知道嵇、阮因其所处的时代,故而其虚无、狂放,实在是“有疾而为颦者”(戴逵说)是不能只看表面现象的。
最后两句,与“昔年十四五”相对照,作者思想上起了很大变化。“乃悟羡门子,噭噭今自蚩。”羡门子是传说中的仙人,秦始皇曾使燕人卢生去寻求而不得。阮籍并不相信神仙,这里只是说:因而懂得了羡门子之流追求超脱人世的原因。清何焯说:“……因悟安期、羡门亦遭暴秦之代,诡托神仙尔。”所说虽太落实,大意近之。“噭噭”是悲哭之声。《庄子·至乐》:“人且偃然寝于巨室(指葬于墓中)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至乐》篇是以生存为痛苦,死去为最大快乐的,所以认为送葬者“随而哭之”是非常蠢的事,这首诗就采用此意。意谓以前曾因亲友凋零、世路险巇而痛哭流涕,今日一旦彻悟反而觉得十分可笑了。苦闷无处发泄,于是反而为旷达、为狂放。“噭噭今自蚩”正表现了这种矛盾的心情。
南宋张戒《岁寒堂诗话》称“阮嗣宗诗专以意胜”。咏怀诗没有雕章琢句,刻意为文,但其用意深微,深刻地反映了诗人所处的时代,倾吐了他苦闷的心声。知人论世,亦使我们为之感动。
(郭维森)
【诗人名片】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建安作家阮瑀之子。好学博览,尤慕老、庄。他反对名教,向往自然,旷达不拘礼俗。他对于新起的司马氏政权不愿合作,但不像嵇康那样坚决不仕,而是采取对司马氏虚与委蛇的态度,纵酒谈玄,不问世事,作消极的反抗。他在文学上受屈原的影响较多。《咏怀诗》八十余首,感慨很深,格调高浑,使他成为正始(魏齐王曹芳年号)时代(240—248)的最重要的诗人。
文章标题:《咏怀·其十五》(昔年十四五)原文赏析-阮籍古诗-魏晋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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