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仙诗(其一)
郭璞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
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临源挹清波,陵岗掇丹荑。
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
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
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
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注释】
1、京华:京师。
2、隐遁:指隐居避世的人。栖:山居为“栖”。
3、朱门:指豪贵之家。
4、蓬莱:似当作“蓬藜”,指隐者居住的地方。此篇“藜”字与栖、荑、梯、羝、齐为韵,于古音属脂部。《杂县寓鲁门》篇(《游仙诗十四首》之六)“高浪驾蓬莱”与灾、台、杯、颐、垓、孩为韵,于古音属之部。蓬莱是海上仙山之名,本篇只言隐遁高蹈,不言求仙,“莱”字当是误字。颜延之《和谢监诗》:“幽门树蓬藜”也是“蓬”、“藜”连用。
5、挹:斟。
6、丹荑:或是指赤芝,赤芝又名丹芝,菌类。古人相信芝是灵草,吃了可以延年。荑,初生的草叫做“荑”。
7、灵谿:水名。庾仲雍《荆州记》云:“大城西九里有灵谿水。”潜盘:隐居盘桓。
8、登云梯:指登仙。仙人升天因云而上,所以说云梯。作者这些诗本是借歌咏游仙来发抒尊隐的怀抱。这里明说倘能潜隐,就是游仙。
9、漆园傲吏:指庄周。《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庄子尝为漆园吏,楚王闻周贤,使使厚币迎,许以为相。周笑谓楚使者曰:‘亟去,无污我。’”
10、莱氏:指老莱子。逸:隐。《列女传》:“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或言之楚。楚王遂驾至老莱之门,曰:‘守国之孤,愿变先生。’老莱曰:‘诺。’妻曰:‘妾闻居乱世为人所制,能免于患乎?妾不能为人所制。’投其畚而去。老莱乃随而隐。”
11、进:指避世更远,入山更深,像老莱子夫妇那样。《周易·乾九二》:“见龙在田。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这句用《周易》语表示进一步高蹈便能如龙之见,保中正的美德。
12、退:指还居尘俗之中。羝:牡羊。《周易·大壮》:“羝羊触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这句用《周易》语说明还居尘俗就要如触藩的羊处于困窘的境地。也就是老莱妻所说的“处乱世为人所制”不能“免患”的意思。
13、高蹈:犹远行。末二句言辞别伯夷、叔齐而去,比他们更高超。
【鉴赏】
郭璞的《游仙诗十四首》不像一般的游仙诗专写想象中的仙山灵域,往往自叙怀抱,辞多慷慨。其歌咏神仙实际是歌咏隐遁,而歌咏隐遁的地方往往见出忧生愤世之情。本篇原列第一首,言仕宦求荣不如高蹈谢世。
郭璞,高才博学,性情刚峻,生活于西晋末东晋初的时期。当时中原沦陷,朝廷偏安,战乱频繁,时局动荡。郭璞怀抱着忧生愤世之情,借诗歌以发抒悲慨。他所作的《游仙诗》,钟嵘《诗品》评云:“辞多慷慨,乖远玄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这正说明郭璞《游仙诗》乃是借叙写神仙以发抒其对于现实社会与人生的悲慨,也就如同左思《咏史》诗是借歌咏古人古事以发抒其对当时历史现实的悲慨一样。这也是古代诗人常用的艺术手法。
郭璞《游仙诗》原本十四首,今存七首。这里所要评赏的“京华游侠窟”一首,其大旨是说“仕宦求荣不如高蹈谢世”。(余冠英先生语,见所题注的《汉魏六朝诗选》)起四句点明,求荣于朱门(朱门,指显贵的府第),不如隐居于“蓬莱”(应作“蓬藜”,隐者所居之处)。下边写隐居山水之乐,用具体的“灵溪”胜地作为实指。灵溪在荆州(治所在今湖北江陵)城西,郭璞曾为临沮县令(李善注郭璞《游仙诗》“青溪千馀仞”篇引庚仲雍《荆州记》),临沮在今湖北当阳县,距江陵不远,郭璞可能到过灵溪,故作诗时联想及之。下边引证庄周及老莱子夫妻作为古人高蹈遁世的典范。“进则”二句用《周易》乾与大壮二卦中的爻象作比,说明进一步高蹈便能如龙之见,保中正的美德,退居尘俗之中,就要如触藩之羊处于困窘的境地(采余冠英先生说)。末二句言高蹈谢世的决心。这首诗虽然只有七十个字,十四句,但是写法紧凑而变化,有议论(起四句),有描写(“临源”四句),有引古人作证(“漆园”二句),有用《周易》象比喻(“进则”二句),最后两句说出高蹈风尘外的决心。
郭璞写诗以发抒其忧生愤世之怀,为什么要借用“游仙”作题材呢?这是因为,魏晋时期诗人有好作《游仙》诗的风气。早在战国时,屈原的《离骚》中即抒写过升天远游的避世仙境与遐思。魏晋时期,社会动乱,念乱忧生的诗人遂幻想脱离尘世与仙人为伍,以求得精神上的安慰。曹植、嵇康均作《游仙》诗,阮籍《咏怀》诗中亦有游仙之什。在这种风气的熏染之下,又加以郭璞本来好“五行天文卜筮之术”(《晋书》本传),熟悉神仙故事,所以他选择“游仙”作为其抒怀言志诗的题材,是很自然的事情。
郭璞《游仙诗》有什么艺术特长呢?魏晋以来,玄学盛行,于是以玄学思想入诗,遂为文坛之所趋向。但是诗是忌讳枯燥说理的。所以钟嵘评论两晋的玄言诗:“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庚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诗品·序》)这是一般玄言诗的缺点。但是郭璞的《游仙诗》则不然。其诗中虽然含有玄学思想,但是他不是平板质实地去说理,而是用鲜明妍丽的形象,比兴托喻的手法,写景抒情,因此他的诗遂超出于一般玄言诗之上,钟嵘说郭璞“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诗品》)刘勰也说:“景纯艳异,足冠中兴。”(《文心雕龙·才略》)萧子良也说:“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南齐书·文学传论》)诸家的评论都指出郭璞诗的这一种特长。所谓“艳异”“灵变”,即是有鲜明妍丽的形象以衬托玄思,而非平淡说理也。清人刘熙载论郭璞诗更有深刻中肯之言。他说郭璞是“亮节之士”,“《游仙诗》假栖遁之言,而激烈悲愤自在言外,乃知识曲宜听其真也”。又说,郭璞诗有“除残去秽之情”(《艺概》卷二)。这是就人品、诗品概括论之,更为全面矣。
总之,郭璞《游仙诗》虽然描写仙居灵境,有向慕之情,但是又知道求仙是虚幻之想,不切实际。故说:“虽欲腾丹溪,云螭非我驾。”又说:“燕昭无灵气,汉武非仙才。”认为神仙是不可求的。所以他写《游仙诗》,实际上是歌隐遁高蹈,以寄托其忧生愤世之情。
(缪钺)
【诗人名片】
郭璞(276—324),字景纯,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人。博洽多闻,好古文奇字。曾为《尔雅》、《方言》、《山海经》、《穆天子传》、《楚辞》等书作注。辞赋序赞等作品也有数万言。诗篇富于文采,不像当时流行的玄言诗那么平淡寡味。他又精于阴阳、算历、天文、卜筮之术。因卦筮忤王敦,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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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游仙诗·其一》(京华游侠窟)原文赏析-郭璞古诗-魏晋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