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郭主簿(其二)
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
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
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鉴赏】
自从宋玉在《九辩》中发出“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慨叹,“悲秋”便成为诗歌创作的一个传统主题,不得志的文人言秋必悲,很少有人能落在窠臼外。陶渊明此诗却另辟蹊径,肃杀的秋气在诗人心中引起的感觉不是哀伤,而是振奋。秋气不仅荡涤了大自然中的阴霾,而且使诗人的心境豁然开朗。他注意到了秋色的动人之处:草木凋落,山峰显得更加高耸挺拔;在黯然失色的林中,菊花蓬勃怒放;突兀的山岩上,有青松傲然挺立。这些景物从整幅秋色的背景中浮现突出,固然得力于空气的清澄,使诗人的目力倍加,视物更为清楚;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诗人的情感决定了他的审美选择。
作此诗时,陶渊明尚未结束仕宦生活。为了实现早年的济世理想与解决现实的生计问题,他几次出外谋事。但官场的诈伪污浊风气,又与他向往自然、真淳的天性相违拗,使他深感身心受拘束,于是又几次弃官回乡。有了这一番出仕经历,返朴归真的田园生活对陶渊明自然更增加了吸引力。何况,在复归自然中,又包含着诗人对坚持节操、绝不与封建官场同流合污这一美好品德的追求。正因如此,他才对卓尔不群的陵岑、青松、菊表现出特殊的兴趣。而“衔觞念幽人”,所怀之人即是千载以来具有像松菊与陵岑那样孤高自傲、清节自励品格的高士。陶渊明渴望遵行这些高士的处世准则,毅然脱离浊世。而此志未获实现,他心情郁闷,自悔只是虚度了大好时光。最后两句诗表现了仕隐未定时期陶渊明的思想矛盾。
清人邱嘉穗对此诗曾作过评说:“远瞻陵岑之奇绝,近怀松菊之贞秀,皆与陶公触目会心,实借以自寓其不臣于宋之高节,所谓赋而比也。”(《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二)当然,邱嘉穗将陶渊明的高节狭隘地理解为“不臣于宋”是不准确的,因为从“检素不获展”所写情况看,此诗当作于义熙元年(405)陶渊明归田前,其时距刘裕代晋(420)尚远。但邱嘉穗认为陶渊明此诗对自然景物的描写采取了一种“赋而比”的表现手法,就是说,诗中所写的自然景物既是现实中实际存在的,又同时象征着、代表着诗人某种高尚的品德,这一概括对于分析陶诗倒很有启发。
陶渊明诗中经常写到的具有现实与象征这双重意义的景物就是松与菊,他还在家中东园栽种了松、菊。陶渊明对松菊的特殊爱好,以至植于园中、终日相对的原因,就是诗中所说的“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即在松菊的形象上,寄寓了诗人对超卓德操的倾慕。
比德的作法在中国由来已久,孔子就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的话。但孔子只是为了说明君子于危难中见其节操的道理而使用了松柏后凋的比喻,却不必非有雪压青松的景象在前才说此话。而陶渊明的“青松冠岩列”则是“清凉素秋节”这一特定时间中的特定景象,青松是作为整个秋景的一个和谐的组成部分而存在的。这一整幅画面又寓有众木摇落之际、独有青松傲立岩顶的“象外之象”,由此才生发出以下见物思德的诗句来。如果说孔子还只是用松柏来比德,那么,陶渊明诗中的青松则首先是一个具体、真实的存在,诗人又把自己对坚贞品德的赞美之情转移到迎霜挺立的青松形象上,使这一形象成为赋与比结合、统一的产物。
以菊比德可以说是来自屈原。在《离骚》中,屈原曾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比喻自己德行的高洁。陶渊明诗中的芳菊则是秋天特有的景物,并作为秋景的代表物而出现,与全诗的自然背景融为一体,成为秋色图中一个被放大的局部展现在读者面前。菊花不仅经霜不凋,而且遇寒怒放。诗人感于外物,自然地引发起对于特立独行、坚守节操的美德的渴慕。屈原诗中的“夕餐秋菊之落英”不一定实有其事,而陶渊明诗中的秋菊则是合现实与象征两重性于一身,带有赋而比的特点。
在诗中使用兼有写实与比喻双重意义的自然风物是陶诗的一个突出特点。这些景物构成了诗歌的自然画面,反映了陶渊明生活或向往的外在环境;它们也构成了诗歌的基本格调,表现了陶渊明追求与具有的高尚品德。
(夏晓虹)
【诗人名片】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他的祖和父都做过太守,但在他少年时代生活就是贫困的。他自己曾做过几次小官,时间都很短。最后一次出仕做彭泽令是在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405),在官八十几天就辞职归去。从此隐居躬耕,过了二十年的田园生活。他之所以退隐,固然和他天性淡泊,不受羁束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政治黑暗,仕途污浊,使他厌恶。他的许多好诗是写农村生活和他在躬耕中体验到的人生道理,大都自然深厚,亲切有味。他也有少数诗篇说到政治,或表示他的政治理想,见出他对于世事并不曾遗忘或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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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和郭主簿·其二》(和泽周三春)原文赏析-陶渊明古诗-魏晋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