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
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
如何舍此去，遥遥至西荆！
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
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
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
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
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
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
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鉴赏】
这首诗从题目可以推知，作于晋安帝五年（401）。这年七月，作者因假期已满，从家返江陵赴职，夜晚经过湖北省安陆县的涂口时，写下了这首纪行抒怀之作。
纪行诗自然要描写山川风物，但更要传达出诗人在特定情况下的一片心境。何况这时陶渊明既有积极用世、大济苍生之志，更有崇尚自然、隐居躬耕之趣，因而诗中便以“夜行涂口”为线索，以情布景，以景衬情，表现了受人羁绊的仕宦生活的困苦和弃官归耕的意愿。在结构上，则以情领起，抒写作者独自夜行时对出仕之前的闲居生活的美好回忆。诗人二十九岁时开始出仕，担任江州祭酒。在出仕之前约三十年中，他虽说是过着“与尘事冥”的“闲居”生活，实际上却随时都雄心勃勃地准备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诗书敦宿好”，不仅像一般士大夫那样“以《庄》《老》为宗”，读玄学经典，而且“游好在六经”（《饮酒》）。儒家经典教导他有所进取，道学著作规劝他有所不为，但都给诗人年轻的心灵以巨大的冲击，启迪他憧憬未来的人生。在他看来“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都可以“傲然以称情”（《感士不遇赋》）。因此，在三十年的“闲居”生活中，作者的思想上，虽然既有豪放的进取精神，又有淡泊的躬耕雅趣，但那时更多是“大济苍生”的宏伟抱负。他在密切地注视着时代的变化，积极酝酿着跨出田园建立功业。这里，诗人以“闲居”二字打开回忆的闸门，是有一番深意的，意在抒写对官场生活的不满，也为下面的描写蓄势。
中间十句即以情布景，具体描写途中情景，以表现受人羁绊的仕宦生活的困苦，诗人何以舍弃“林园无世情”的闲居生活，而要“遥遥至西荆”呢？显然是为了实现他大济苍生的宏伟抱负。但他又对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的仕宦生活极端鄙视，不乐意在野心家、阴谋家荆州刺史桓玄手下做官。与污浊的官场相比，“林园无世情”的生活更能寻得心灵的相对自由和宽松。所以，诗人用“如何”二字表达了他无意出仕的意愿和对“躬耕自资”的田园生活的依恋。诗人并没有就此直摅胸臆，再深一步地实写西荆官场之弊端，而是笔锋远扬，借景衬情。其所写之景，固然以“新秋”“凉风”渲染了无限凄清的氛围，蕴涵着感时伤事之思。但在诗人的笔下，新秋的光映得大地空阔清明，明亮的空更显得寥廓高远，莹洁的江水也平平静静。这般景致，既烘托出诗人夜行时的无限孤孑寂寞之感，表现了他对田园生活的无限依恋，也反衬出官场的污浊腐朽。诗人心中那种不堪仕途经营的困苦，尽寓于秋月所造成的艺术氛围之中。这里的写景，着墨不多，有味外味，确有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的意趣。诗人再直抒“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之情，把仕宦生活受人羁绊的苦衷和盘托出。由于诗人时而婉言不愿赴荆，时而实写江边送别，时而虚写秋月秋风，夜景空阔，时而又直抒仕宦羁绊，行役艰辛，因而虚实结合，曲直映衬，情语景语，浑然一体，将诗人无意出仕之心表现得愈益深刻，又很自然地引出了弃官归隐的意愿。
在以景衬情的基础上，诗人即以情绾结，化用典故，巧妙地表露自己的志向不是像甯戚那样高唱商歌以谋取官位，而是要像长沮、桀溺那样隐居山林“躬耕自资”。他还直言不讳地表示要弃官归隐，不受高官厚禄的牵绊，在农村艰苦的环境中修身养性，以保持自己的好名节。诗人表露出的这种归隐田园的思想，不是故作清高，沽名钓誉，而是从多年的生活体验中所产生的真实感情。因此，即在写这首诗后的第四年，诗人不“为五斗折腰向乡里小儿”，彻底地结束了仕宦生活，完全地“躬耕自资”了。
由于这首诗以情领起，以情布景，以景衬情，以情绾结，因而首尾相顾，贯通一气，浑然成体。虽平淡自然，却饱含激情，既情景交融，又直抒胸臆，体现了陶诗的艺术风格，正如明人许学夷在《诗源辩体》中所说：“靖节诗句法天成而语意透彻”，“直写己怀，自然成文”，其“不可及者，有一等直写己怀，不事雕饰，故其语圆而气足；有一等见得道理精明，世事透彻，故其语简而意尽”。
（杨心州 李志慧）
【诗人名片】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他的祖和父都做过太守，但在他少年时代生活就是贫困的。他自己曾做过几次小官，时间都很短。最后一次出仕做彭泽令是在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405），在官八十几天就辞职归去。从此隐居躬耕，过了二十年的田园生活。他之所以退隐，固然和他天性淡泊，不受羁束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政治黑暗，仕途污浊，使他厌恶。他的许多好诗是写农村生活和他在躬耕中体验到的人生道理，大都自然深厚，亲切有味。他也有少数诗篇说到政治，或表示他的政治理想，见出他对于世事并不曾遗忘或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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