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田园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注释】
1、适俗:适合世俗。韵:风度。
2、尘网:尘俗人事的束缚,这里主要指仕途。
3、三十年:有人疑当作十三年,因为从作者初仕为州祭酒到辞去彭泽令,经历的年数是十三而不是三十。又有人疑“三”当作“已”。
4、暧暧:昏昧貌。
5、依依:轻柔貌。墟里:村落。
【鉴赏】
作者在乙巳岁(405)十一月辞彭泽令归田,《归田园居五首》可能作于次一年。这是第一首,自述离开仕途,归居田园,是适合本性的。在那简朴的乡村生活中,感到摆脱拘束返于自然的乐趣。
陶渊明在临近不惑之年,大悟人生世道。四十一岁即掷印归田,其心情之愉悦,无可比加,有《归去来兮辞》流传人口,据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归田园居》五首便是归耕翌年之作。
诗人不愿为五斗米摧眉折腰,扔掉彭泽令,那是经过一番“贫富常交战”的痛苦的思想斗争,终于“道胜无戚颜”,扛起锄头,决计做庐山脚下赤贫的农民。这首“田家语”畅发归田原因,以及获得农夫生活的欣慰和愉悦。
起首两句,闲闲叙起。一意出之正反两句,絮絮见义。陶渊明酷爱自由,性情真率。“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是其性灵的流泻语。言其归田,下笔即从年少说起,似乎有些离题。实则这淡淡的语言含蕴,“觉今是而昨非”的懊悔,意在说自己本来是个草莱丘山中人,不期有违初衷,在官场上扭曲自己的个性,厮混了一阵。“韵”,气质,性格,是南朝人的流行语。与后一句“性”字,变文以见义。“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与前两句形成鲜明对照,跌出一份自悔之意,情之慊慊,愈为显然。四十二岁的诗人,乱也看惯了,篡也看够了,看透了官场黑暗,斥为尘网,简直是泯灭个性的去处。“一去”的“一”分量颇沉,拽出个“三十年”,自悔之意,溢于言表。诗人自二十九岁入仕,四十一岁罢归,折腰凡十三年。“三十”,可能是“十三”之误。一说“三十年,乃十年之夸词”,“出仕十余年,而夸言三十,极言其久。”(逯钦立《陶渊明集》校注)亦通。“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即从上二句“网”与“三十年”生意。诗人经常喻己为鸟,像被官场尘网撄罗其身。他置身宦途就说过“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心里总压着一层“暂为人所羁”的跼蹐之感。回到田园,得到真正的归宿,回顾前历,那上层社会岂不是个囚禁的鸟笼、污浊的泥塘。只要想想他“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急欲归家的话,这里的“恋”“思”见出多么希望展翅蓝天、复归清池的意愿,情之殷殷,可以想见,也回衬显出“误落”的分量来。“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把归田说是“守拙”,看似淡泊、自谦,实是傲岸和倔强,只是傲得使人不觉罢了。从一定意义上看,无异于对官场的决绝之辞。诗人毅然在丘山“长为陇亩民”了。
“方宅”八句叙写田园村居之景。“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谓宅地不小,虽是草屋,倒也宽敞。两句三个数字,欣然自得之意内充,与“一去三十年”憾然之数相映,情趣顿异。然后围绕草屋,描前绘后:“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屋后榆柳婆娑,浓烟遮蔽,掩映茅屋数间。堂屋前桃李婀娜,排成一列。“荫”“罗”一字见形,二字实为互文,写出榆柳的茂密、桃李众多,整齐有致,其景其状宛然如见。“前”“后”分置二句,错落其间,不求的对,愈见自然,显示出屋宅周围绿化的布局井井有条,溢露出居屋主人生活热情的认真和浓厚。两个结构相同的对句,用语纤密,直书即目,如农夫田埂相逢,絮语家常,宅几亩,屋几间,由屋前说到房后,叙语历历,如数家珍。欣欣然、悠悠然,安闲自在,乐在其中之意,洋溢于诗人的口角眉间。这些俗而又俗的家常话,情真意真,真朴感人。元人黄文焕谓之“语俗而意愈雅”,这一说法是很不错的。他对自己家宅前后周围的描写,充满新鲜感觉,细细数说,流泻出回到田园的慰藉和愉悦。本来归居两年,其住宅远近各种景物,都已习以为常,而仍然保持新鲜感,如同重获失去的爱物一样,失而复得,不由得从头到脚数说一遍,不惮其烦。这是从尘网脱身回到自由天地的特定心情。这四句详其室近景,以下四句展现远景。“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这是诗人徜徉在屋前桃李之旁,或是散步在茂密的榆柳之下,或是经过一天的劳动“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时所见。暮霭淡淡,笼罩平坦田野,坐落在周围远处的村子,还依稀隐然可见。村落上空,炊烟袅袅上升,整个原野似乎沉浸在黄昏静谧、安宁的氛围之中。诗人被官场刺激带有创伤的心,似乎在这里、在这时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咀嚼着这田园风光、农家生活的底蕴,诗人的性灵也溶化在他所描绘的这幅淡淡的水墨画中。本来这榆柳的浓荫、艳冶的桃李已经够可爱了,何况这心爱的住宅还处于如此幽静、清美的环境之中。这两句是远视所见。“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是远听所闻。那从村落深处断续传来的狗叫声,桑树顶端悠长的鸡鸣声,更给幽静的乡村添上了几分安宁、平静的色彩。借助听觉中的动态声响,衬托出视角中的静态观感,以动衬静,简直静美得使人陶醉,鸡鸣狗吠常带来了一股浓浓田园生活的气息,也对村落风光有着活力的再现作用。这两句从汉乐府“相和歌辞”《鸡鸣》“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借来成句,点化两字一经和上二句组合,形成很美的意境,而具出蓝之色。即使那个不太引人注目的“桑”字,也使田园味更浓了。农村景物的生动描绘,是诗人热爱田园生活的心理反映,在不露声色之中加深了摆脱尘网、归园田居的喜悦心情。
末尾四句,从虚处着笔,说到居室之乐。“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是说没有尘俗事相扰,更无动辄折腰拜迎长官的苦恼,乐得有个安宁日子,他在《五柳先生传》中说过:“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可作“虚室”老实的一注。尽管生活贫淡,却有难得的“余闲”享用,这对于“性本爱丘山”的人来说,自是难得的乐事,表现了诗人不慕荣利、淡泊宁静的个性。结尾“樊笼”回应前之“羁鸟”,收束诗的前六句。“返自然”照应篇首“爱丘山”,挽结后半篇。二句再次落清题目。“久”字衬出“复得”之不易,诗人庆幸自己,犹如破笼而出的鸟儿,飞回熟悉而又亲切的山冈、田野、村落、炊烟之中,可以静静体会这盼望已久的新生活。
这首诗“专取其真;事真,景真,情真,理真”(《昭昧詹言》)。辞兴婉惬,意致质朴。诗人把自己复苏个性溶化在八九间茅屋、静静原野中,极广泛地将日常生活诗歌化。用语极为自然,好像从胸间汩汩流出,平淡到几乎不是诗,涵咏其间,却又使人觉到诗味醇厚,情韵不尽,想见其人,想见其“复得返自然”的欢欣情怀。
(魏耕原)
【诗人名片】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他的祖和父都做过太守,但在他少年时代生活就是贫困的。他自己曾做过几次小官,时间都很短。最后一次出仕做彭泽令是在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405),在官八十几天就辞职归去。从此隐居躬耕,过了二十年的田园生活。他之所以退隐,固然和他天性淡泊,不受羁束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当时政治黑暗,仕途污浊,使他厌恶。他的许多好诗是写农村生活和他在躬耕中体验到的人生道理,大都自然深厚,亲切有味。他也有少数诗篇说到政治,或表示他的政治理想,见出他对于世事并不曾遗忘或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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