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始宁墅
束发怀耿介，逐物遂推迁。
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
缁磷谢清旷，疲惭贞坚。
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
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
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
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葺宇临迴江，筑观基曾颠。
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
且为树枌槚，无令孤愿言。
【鉴赏】
南朝刘宋永初三年（422），谢灵运到永嘉郡做太守，途经自己的旧居始宁别墅（在今浙江省上虞县东南，又名西庄），做此诗。诗中抒发了诗人在理想与现实冲突中的困惑，描绘了始宁别墅秀美的风光，表达了寄情山水、幽居生活的愿望。
全诗分作三层。前八句为第一层，抒发诗人内心的困惑和抑郁。谢灵运为东晋名将谢玄之孙，十八岁袭封康乐公。高贵的门第，显赫的家族，使得谢灵运热衷于政治，希望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晋元熙二年（420），刘宋代晋，改元为永初元年。东晋的世族势力受到一定的打击，王谢两个最大的世族也不例外。尽管刘裕对谢灵运还十分重视，委以重任，但谢灵运还是感到政治愿望得不到满足，常发牢骚，当然要曲折地反映出来。本诗即是如此。“束发怀耿介，逐物遂推迁”，明是检讨自己性格的变化，实则是发泄自己对政治的不满。因为“推迁”的原因是“逐物”，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自己政治上无所作为，为了排遣内心的苦闷，掩饰对政治的关心，只有寄情山水。诗人认为自己在这场理想与现实冲突中是个悲剧的扮演者，理想不可能实现，经过两年，诗人感受很深。“缁磷”（缁，黑。磷，薄）二句，便是真实的反映。作者从“缁磷”“疲薾”的自身感受中，体会到清旷之难得，“贞坚”之难保，有愧于列祖列宗，有负于谢氏家族。“谢”“惭”两个感情色彩十分浓烈的动词，将诗人心中的苦闷、羞愧、抑郁、困惑都鲜明地表现出来。因此，他只想在老庄道学中寻找出路，超凡脱俗，做一名“静者”，就可以安下心来了。为什么诗人来到始宁前先发如此强烈的感情？这是因为始宁墅是他的别业之一，这里有自己熟悉的一切，抚今追昔，自然浮想联翩，落笔成诗。
从“剖竹守沧海”以下十句为第二层，是诗人赴任永嘉，绕道始宁，写始宁墅的风光。这是全诗的精华部分。“枉帆”二字，既是写实，又是对任职的冷淡、对故居的怀念等复杂心理的描写，可谓巧妙之极。接着，作者以整齐、细腻的笔触，描绘了始宁墅的秀丽风光。这里，山岩险峻，怪石嶙峋，层层密密，重峦叠嶂。行走在山间小路上，时而上，时而下，时而盘旋，时而直上，峭峻的山峰，使人感到自然的宏伟博大，奇丽多彩，变幻无穷。这里，水依山走，蜿蜒曲折，时而悄悄流去，时而呼啸转来。水中的洲渚，星罗棋布，连绵相接，犹如一串串珍珠宝石，镶嵌于水中。行走在水边小路上，时而左，时而右，时而向前，时而盘桓，如往而复，令人倍感迷茫，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神秘感。“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句，可谓精雕细琢，秀丽工整，表现出诗人“极貌写物”“穷力追新”的艺术技巧，仿佛使人看到，深暗的岩石，在白云中若隐若现，像白云拥抱着幽石，又像幽石吞吐着白云；青翠的绿竹，在微风中左右摇摆，像在炫耀自己的风姿，向清溪献媚。难得的是，这两句都是以飞动的画面展示出始宁墅的风光，但又有所不同：前者展示别墅的幽静，仿佛是万籁俱寂，只有流动的云和不动的石；后者则表现出别墅的喧闹，风声、竹声、水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一曲生机勃勃的交响乐。而幽静与喧闹的统一，则是别墅的主体。在充分渲染始宁墅周围的风光之后，诗人才着笔写别墅的本身。“葺宇临迴江，筑观基曾颠。”用墨虽然不多，但已勾勒出始宁墅的概貌：台观坐落在高高的山顶，住房俯临曲迴的江边，青山、白云、洲渚、绿竹、台榭，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这样的景致，使人流连忘返，使人心旷神怡。在这样的环境中，诗人忘却了世俗的烦恼，获得了极大的愉悦，以至在离开始宁墅时，还希望能早日回来。
最后四句为第三层，写诗人希望自己不久能回来过山村生活的愿望。在依依不舍地和乡邻挥手告别后，诗人郑重地表示，希望三年任满之后，能返回故居。因而他希望乡邻为他种些白榆树、楸树，“且为树枌槚”，实则是有在始宁墅终老一生的意思。前面说过，诗人素有凌云壮志，热衷于政治，此时为什么又要归隐于乡里呢？很显然，诗人已经断定政治上的前程无望，只能作短时期的敷衍，只好求其次。而始宁墅的秀丽山水，确实有吸引力，神秘的大自然使得诗人更觉得世俗的无聊，因而他才表示希望三年后能回到始宁墅，与青山绿水做伴，和明月白云为邻。
综观全诗，描写细腻、精致入微，典雅清新，纤秾绮丽，的确如鲍照所形容的“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许顗《彦周诗话》）
（华钟彦）
【诗人名片】
谢灵运（385—433），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谢玄之孙，晋时袭封康乐公。入宋降为侯。累官至侍中。喜游山陟险，每出游，随从数百。元嘉十年获罪，弃市广州。年四十九。灵运的诗好摹写山水，往往工妙，但有时累于繁富，伤于刻画，或夹杂玄言理语，淡而少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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