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遇风献康乐诗
谢惠连
我行指孟春,春仲尚未发。
趣途远有期,念离情无歇。
成装候良辰,漾舟陶嘉月。
瞻途意少悰,还顾情多阙。
哲兄感仳别,相送越坰林。
饮饯野亭馆,分袂澄湖阴。
凄凄留子言,眷眷浮客心。
回塘隐舻栧,远望绝形音。
靡靡即长路,戚戚抱遥悲。
悲遥但自弭,路长当语谁?
行行道转远,去去情弥迟。
昨发浦阳汭,今宿浙江湄。
屯云蔽曾岭,惊风涌飞流。
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丘。
浮氛晦崖巘,积素惑原畴。
曲泛薄停旅,通川绝行舟。
临津不得济,伫楫阻风波。
萧条洲渚际,气色少谐和。
西瞻兴游叹,东睇起凄歌。
积愤成疢痗,无萱将如何。
【鉴赏】
元嘉六年(429)春天,谢惠连由始宁赴金陵,中途为风波所阻,被迫滞留钱塘江畔,于是作此诗遥寄他的族兄谢灵运,抒发了他内心沉重的离情别绪和羁思旅愁。
这首抒情长诗结构上最突出的特点是采用了章章蝉联的轳辘体的形式。全诗五章,每章一转韵,既各自独立又互相钩连,造成回环往复而又浑然一体的抒情效果。这一章法,显然得益于曹植《赠白马王彪》的影响。
整首诗以时间为经线、以离愁和羁思为纬线,层层有序地抒写了诗人从整装待发到西陵遇风的内心情绪,是诗人思维活动和感情发展的真实记录。首章写出发前的心情。先交代出“我行指孟春,春仲尚未发”的原因乃在于“念离情无歇”;继以“成装候良辰,漾舟陶嘉月”的乐景反衬“还顾情多阙”的哀愁。这样,诗一开始就渲染出伤离的主题,仿佛一首大型的抒情乐曲,在第一乐章就弹奏出它的主旋律。次章承上回忆与灵运分别情景。“哲兄感仳别,相送越坰林。饮饯野亭馆,分袂澄湖阴。”叙述相送饯别情事,字里行间蕴有无限深情。“凄凄留子言,眷眷浮客心”,从去留双方着笔,写彼此不忍分离的凄楚眷顾之情。“回塘隐舻栧,远望绝形音”,换笔换意,写船行渐远,终至不见。三章接写别后旅程。八句中连用“靡靡”“戚戚”“行行”“去去”等叠字,复沓的声调、迟缓的节奏,透露出诗人“即长路”“抱遥悲”的沉重心情。“昨发浦阳汭,今宿浙江湄”,交代行旅路线,同时由抒情转入跟前景色的描绘。四章通体写景。诗人从广阔的视角,以浓重的笔墨,展现了屯云蔽岭、惊风涌流、雨雪交加、山原晦暗的景象。这令人惊心动魄而又凄情黯淡的图画,烘染出诗人心中浓重的不安和愁绪,也点出他淹留不行的原因。末章由写景回到抒情,从回忆转到眼前,是全诗的总结。先紧承交通断绝写“监津不得济,伫楫阻风波”,照应题目“西陵遇风”;继以“西瞻兴游叹,东睇起凄歌”绾结以上抒发的羁思和离愁,点明此诗主旨;最后在愁情无法排遣的沉重嗟叹中收束全诗。
运笔曲折顿挫、跌宕有致,是此诗重要的抒情手段,尤其鲜明地体现在对离情的渲染方面。如诗一开篇先不说出正意,而是始以“我行指孟春,春仲尚未发”加以铺垫,继以“趣途远有期”加以反衬,从而有力地突出了“念离情无歇”“还顾情多阙”这一正意。故方东树评曰:“起四句故为顿挫往复,以避轻便滑利顺直无留步之病。”(《昭昧詹言》卷五)又如三章开头便说,“靡靡即长路,戚戚抱遥悲”,抒发因路途迢遥而生的悲戚,此为上扬;但接着就是一抑,“悲遥但自弭”,说路遥之悲尚可自止;其后又是一扬:“路长当语谁?”不仅以抑扬变化构成波澜起伏,而且深刻地表达了分离所带来的难耐的孤寂。其他像“瞻途意少悰,还顾情多阙”“临津不得济,伫楫阻风波”等诗句,均跌宕顿挫,是施补华《岘佣诗说》中所谓“走处仍留,急语须缓”一类。如此往复错综的手法,与环环相扣的章法相结合,便使得内容层层深入、感情步步深化,并在诗意推行中避免了平铺直叙,显示出曲折;同时读来又声情摇曳,有一唱三叹之美。
写景是这首诗借以抒情的另一重要手段,情景交融也因之成为此诗的又一鲜明特色。诗人在大段抒情中间点染以景物,如以“萧条洲渚际,气色少谐和”构成凄迷的氛围,形象地烘托出自己心境的悲凉和不宁;以“漾舟陶嘉月”展示出良辰美景,反衬出内心离愁的深重,收到“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效果。如果说这些描写已足使情因景显,那么第四章的集中写景更可谓达到了情景妙合无垠的高妙境界。全章八句,句句是景语,也句句是情语。诗人笔下的种种景物,从天上到地下,从山原到河流,都不只是诗人目见耳闻的客观再现,而是处处融注了他的内心情感。那动荡不安而又幽晦萧森的景色,仿佛是诗人内心世界的物化和象征,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此诗具有很高的抒情艺术,方东树称其“直书即事胸臆,无一字客辞装饰,一往清绮,又步步留迟,真味无穷,亦古今绝境也”。(同上)可谓此诗的评。
(张明非)
文章标题:《西陵遇风献康乐诗》原文赏析-谢惠连古诗-南北朝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