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怀诗
谢惠连
平生无志意,少小婴忧患。
如何乘苦心,矧复值秋晏。
皎皎天月明,奕奕河宿烂。
萧瑟含风蝉,寥唳度云雁。
寒商动清闺,孤灯暖幽幔。
耿介繁虑积,展转长霄半。
夷险难豫谋,倚伏昧前算。
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
颇悦郑生偃,无取白衣宦。
未知古人心,且从性所玩。
宾至可命觞,朋来当染翰。
高台骤登践,清浅时陵乱。
颓魄不再圆,倾羲无两旦。
金石终销毁,丹青暂彫焕。
各勉玄发欢,无贻白首叹。
因歌虽成赋,聊用布亲串。
【注释】
1、婴:缠绕。
2、矧(shěn):亦,又。秋宴:深秋。
3、寒商:指秋风。古人以宫、商,角、徵、羽五音与五行相配,商为金音,声凄厉,与肃杀的秋气相应,故称秋风为寒商。
4、亲串(guàn):亲近的人。
【鉴赏】
这是一首以悲秋抒发怀抱的诗。虽然情调低沉,但字里行间又不难看出诗人那颗不甘寂寞的心灵的跃动。此诗体现了谢惠连诗“一往清绮,而不乞真味”(何焯《义门读书记》)的特色。
全诗可分为三个部分。前十二句是第一部分,写诗人在秋夜里想到自己忧患的一生辗转难眠的情景。诗一开篇便开门见山,以极为凝练的笔触概括了自己命运的不幸。这两句在写法上虚实相生,很能抓住人。作为东晋世家大族谢家的后代,时代的变迁,连年不断的战乱,谢家的兴衰荣枯,都使诗人自幼就特别深切地体会到遭受“忧患”的滋味,这是实。“平生无志意”一句却是虚。诗人素有大志,“谁能守静,弃华辞荣?……千金不迴,百代传名”(《陇西行》)。但有志而以无志道之,正是诗人内心苦闷到极点的表现,是以淡语道出的愤激之情,因而只此两句,便已反映了时代的混乱以及人生的苦难在诗人心上留下的浓重阴影。命运的多舛,遭际的坎坷,使带着这样一颗悲苦之心的诗人,对“悲哉秋之为气也”的秋夜格外地敏感,他为由于自己的耿介而郁积于心的繁虑之思缠扰着,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只能把目光投向秋夜中的大自然,渴望获得一点心理的解脱。从“皎皎天月明”以下六句,不断转换场景,不断变换角度,是从三个不同的侧面写出了诗人在秋夜里的所见所感。一轮明月悬挂在皎洁的天边,灿烂的群星闪耀着清辉,这明亮高洁的天空属于诗人吗?诗人耳边听得更为真切的却是萧瑟秋风中寒蝉的哀鸣,还有云层中失群的孤雁凄厉清远的叫声,而真正陪伴着诗人的,除了秋风吹拂清冷的屋子的声响,就是那昏暗不明的孤灯了。这六句从遥远的天空写到室外四野,最后落在诗人居住的小屋上,把秋夜的高洁、凄冷、孤独、寂寞极有层次地表现出来,造成一种既有一定亮度又清幽寂静的气氛,使每一景、每一境都留下诗人忧伤而又高洁的个性色彩。
中间八句是诗的第二部分。如果说前一部分主要是通过对秋景的描绘暗寓诗人“展转长霄半”的忧郁苦闷的话,那么这八句则是正面抒怀言志,倾诉诗人的人格理想与内心矛盾。“夷险难豫谋,倚伏昧前算。”先写人在命运面前无法主宰自己、前途难以预测的苦闷。“夷险”,指人生道路的平坦与坎坷。“豫谋”,即预料。“倚伏”,用老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之意。“昧前算”,指祸福的无法预知。这两句看起来带有宿命论的色彩,实际上却真实地吐露了在那个时代里人们心中的茫然与困惑。诗人向往像司马相如那样通达,又不满意他的任性放纵,不拘礼法;诗人推重、欣赏郑均的隐居不仕,又不愿像他那样终于做了“白衣尚书”,拿了朝廷的俸禄。这便既表现了诗人渴望有“达则兼济天下”的机会和洁身自好的高洁品格,又借司马相如、郑均这两个历史人物倾诉了自己内心的深刻矛盾。“虽好”“不同”“颇悦”“无取”与“达”“慢”“偃”“宦”几种人生态度相对应,把诗人满腹忧虑、进退维谷又绝不肯随波逐流的复杂内心世界表露得生动真切,使诗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未知古人心”的慨叹。这一句表面上是说不能理解古人,实际上又诉说了诗人与今人的格格不入。这一连串巨大的苦闷,终于使诗人意识到自己除了“且从性所玩”,任性而为以外,再别无出路。这一部分是诗人压抑心情的爆发,是全诗情感激荡的高潮,它以平实简洁、直陈胸臆的方式,表现了诗人内心极大的矛盾与痛苦,刻画了一位在痛苦中彷徨许久之后,不得不否定自己的抒情主人公形象。
自“宾至可命觞”以下十二句是诗的第三部分。这一部分里,诗人看似完全从忧伤苦闷中振奋起来,投入了一种及时行乐的生活,但细细品之,字里行间又分明可以听到那依然低沉忧郁的“婴忧患”的主旋律。诗的字面上说,宾客们、朋友们,来吧!让我们一起喝酒,一起赋诗,一起走向山川平野,登高临远!今天的月亮失去了不会再来,今天的太阳过去了不会重现。即使建功立业、名垂金石青史,那金石终会销毁,那青史也只不过是一时的灿烂。趁着我们还年轻,去尽情享受人生的欢乐吧!不要到白发苍苍时再去悲叹!这些充满对现世的厌倦又不甘寂寞的诗句,曲折地透露了“魏晋风度”影响下人的意识的觉醒和对人生的爱恋。这是一种被扭曲了的爱,一种痛苦的对人生的执著,它从更深的层次上折射出人在这个社会所无法排遣的忧患意识。特别是诗人所使用的这些字眼,如“可”“当”“骤”“时”的潜台词本都是“不可”“不当”“不骤”“不时”,从中尤其能让人感受到诗人那颗不甘寂寞、不甘沉沦又不得不寂寞、不得不沉沦的灵魂的痛苦呻吟。所以他才那么无可奈何地悲叹:“颓魄不再圆,倾羲无两旦。”(颓魄,指缺月;倾羲,西斜的太阳,神话传说中羲和是为太阳驾车的神,这里代指太阳);才那么忧伤而又自作旷达地说:“金石终销毁,丹青暂彫焕。”(金石,指刻有功名的钟鼎石碑等;丹青,犹史籍;彫焕,光明的样子);才那么强颜欢笑地自我安慰:“各勉玄发欢,无贻白首叹。”(玄发,即黑发;贻,遗留)这几句从对时光流逝的忧惧、对功名事世的否定和对人生欢乐的追求,构成了人生之歌的三部曲,揭示了诗人的思想历程,其中之“真味”是不难体会出来的。正因为诗人的心灵交织在如此复杂的境地,实际上又无法摆脱,因而他只能用诗味极淡的“因歌虽成赋,聊用布亲串”来收束全篇,使满腹心事尽在不言之中。
这首诗粗看确实无甚惊心动魄之处,甚至也没有能过目难忘的诗句,但它却以真切取胜。诗人是以清淡古雅的笔墨,倾诉内心深处的痛苦与忧伤、追求与排遣,毫不隐讳自己内心的冲突、矛盾,绝不故作姿态,使诗自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情感力量,因而能牵动读者的心弦,产生真正的共鸣。
(王景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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