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行路难(其六)
鲍 照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孤辈且直。
【注释】
1、案:见张衡《四愁诗》注〔一六〕。
2、叠燮:即“蹀躞”,小步走路。
3、檄:文书。一作“置”。
4、孤:孤寒,谓身世寒微。
【鉴赏】
本篇原列第六首,言孤直难容,只得退出仕途。这是门第社会中的不平之鸣。钟嵘《诗品》说鲍照“才秀人微,取湮当代”,这诗见出一个才高、气盛、敏感、自尊的诗人在贵族统治社会压抑下的无可奈何之情。
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和建安以来的大多数组诗一样,非一时一地之作。这首写失职家居,难确指其时。他历任郎令卑职,可能是官场挫折,受人压抑的愤懑。充斥鲍照此作的强烈精神,是不平则鸣的郁勃之气,以迸发的强力度的美,卓异南朝,彪炳诗史。
此诗是这组诗中的宏响,入手就来势不凡,“发唱惊挺,操调险危”(《南齐书·文学传记》)。抑塞激愤之气,倾炫心魂。“对案不能食”,用笔凝滞涩委,压抑得使人有窒息之感。这冷丁丁的五个字凝聚不动,堆出满心的乌云,预示着一场风雨的来临;“拔剑击柱长叹息”,面对一案酒肴,连酌酒以自宽的情绪也荡然无有,对案沉思,百忧塞胸,忽然间投杯停箸,愤然起身,拔剑挥舞,频频击柱,这狂风骤雨式的“拔剑”“击柱”,大幅度的爆发性动作,把诗人埋藏在心中“吞声踯躅不敢言”的抑郁、激荡心绪托显出来。然而长剑在手,四顾荡然,拄剑抵颐。“长叹息”三字将情感的急流顿然锁住,一时勃起的愤激又渐复沉静。这一句如骤马注坡,却忽然勒住,可以想见诗人心中的跌宕,胸脯的起伏,大口大口的呼呼出气——满腔愤怒,何以得发?
这“长叹息”与“不能食”的回复,是一瞬间的,因为诗人不是瑟缩碌碌、甘于沉默的人。他出身孤微,对于极重门阀的南朝极为反感,思想带有抵触反抗冲击的破坏力,他曾经向这个社会宣示:“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南史·本传》)这里的“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就是早年宏音的嗣响,这犹如太阳破云而出,光线四射,神气激扬。这是对“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社会的抗争。“会几时”一缩,次句一伸,又施之“安能”反诘句式,是为一畅申,语气顿挫,词旨郁勃,诗人希求高蹈阔步而不屑于局蹐蹀躞(dié xiè小步走路),碌碌终生,瑟瑟缩缩地受人鄙夷。他满腹才华,自负颇高,不甘湮没,自尊自强,希望有所作为,不愿意在压制歧视下讨饭吃。他说过“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盼望“一言分珪爵,片善辞草莱”(《代放歌行》),进入仕途后,长期出入郎、令之间,不容于世,“片善”从未降临,“一言”与之无缘。“才秀”成了“人微”的刺激素。仕途上每每垂翼,即使诗文创制也要蹀躞其笔,故作江郎才尽而多鄙言累句,以解刘文帝的嫉才妒能之心。这两句是一篇精神焕发处,是对不平则鸣的呼喊。但同样浸透着沉重、愤激的情感,暗含仕途蹭蹬,在抗音高唱中依然有一道阴影遮蔽心头。
以上四句,从整体看,由“不能食”引起,一气贯注,如急流跳涧,奔涌不止。至于“弃置”六句回旋打转,蓄流成潭。“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用笔洒脱而冷峻,词意傲岸而自尊。一个“自”字,骨相峻嶒,驱迈俊逸。诗人欲作拂袖而去,高蹈家居的打算。“弃置”充满蔑视神情。“罢官去”似乎可见诗人掷印怫然,阔步不顾,昂然而去愤愤然的身影。这两句承前启后。以下则转入一个新的境界:“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诗人精神上摆脱了冷酷官场带来的压抑的苦闷后,随即想到的是充满温暖的家庭生活。语气亲切,流溢着一股温馨之情,使诗人被摧折的冷结的心舒展了,在天伦之乐中得到精神的抚慰。这四句从时间、空间角度,用绵密回复的笔法,写与亲人朝夕相聚、儿女绕膝、与妻厮守的怡然自得的快乐生活,采用乐府民歌往复回环唱叹的手法,叠出取意相同、结构相似的对偶句式,烘染出欢愉协畅的气氛,与上文对案不食,蹀躞垂羽,吃闷气,长叹息形成鲜明对比。陈祚明说这“四句写得真可乐”。张玉穀说:“中六透笔写出置官归家,正多乐事,乃凭空想象,莫作赋笔观。”其言极是。所要说的这“真可乐”里面却含润着真可悲的一面。这种回家抱娃娃,和妻子耳鬓厮磨,岂不是“遂蕴智能”“沉没而不闻”吗?像他这样才高气盛之士应是政界的一只雄鹰,而“飞步游秦官”,岂可老于室家,沦没草莱,他在《代东武吟》里假托一个老军人自白,讽谏君主,不要使人才闲废。中有云:“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腰镰刈葵藿,倚杖牧鸡豚。”朱熹说后两句“分明说出个倔强不肯甘心之意”。以兹看此,也有些合适。这种“刈葵牧鸡”和这里的“弄儿看妇”,从社会政治意义上看,不是同义语吗?不是隐约渗发出一股投闲置散的怨愤不平之气吗?可以说这种家庭欢乐,是苦恼人的微笑,貌似悠然,而心底愤慨而凄凉。
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诗人在末尾自宽自解:“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道出出身寒微,孤直不容;道出当安贫守贱之意。这是愤激反语,是郁愤不平的牢骚,是对压抑人才的社会的抗击和愤慨。气势虽仍自傲岸,腔子里却充满异常沉重的酸心,硬按捺住的悲愤和无可奈何的怅恨交织在一起,依然是愤愤不平的愁苦之语。
这首诗一韵到底,情感变化迅急而复杂,如同一股激流,时而奔泻急涌,时而回转舒缓,时而长注而去。抑塞郁闷中有浩气长抒,悠然自得中含有失望和不平,傲然高视中有着苦闷和悲哀。情感的起伏跌宕和句子的长短、词意的疏密相起相应。开首两句如饥鹰独出,矫健锐猛。“长叹息”稍一盘旋,“丈夫”两句奋翅决汉,冲霄破霜。中六句展翅不动,飘然而下。末二句如鹫居巨石,引颈悲鸣。布局造句全无南朝诗舒缓意致。方东树《昭昧詹言》论鲍照诗:“步步留境象,浑固奥涩,语重法密,响沉句峭。”以此看,诚为善读诗者。
鲍照这种慷慨任气、磊落使才、凌厉雄浑的风格,被誉为“如五丁凿山,开人世所未有”(沈德潜《古诗源》卷十一)。李白每每从此取径,得气俊逸。试看“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其一)“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南陵别儿重入亲》)“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老多乖。”(《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无论用语取意,都很仿佛。这种不平之鸣,振动后人,高响流远。
(魏耕原)
【诗人名片】
鲍照(约415—470),字明远,东海(今山东郯城西南)人。家世贫贱。临川王义庆任命他为国侍郎,宋文帝迁为中书舍人。后临海王子顼镇荆州,鲍照为前军参军。子顼作乱,照为乱兵所杀。鲍诗气骨劲健,语言精练,词采华丽。常常表现慷慨不平的思想情感。在刘宋一代的诗人中最为特出。七言诗到他手里有显著的发展,对于唐代作家颇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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