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高
王 融
想象巫山高,薄暮阳台曲。
烟云乍舒卷,猿鸟时断续。
彼美如可期,寤言纷在瞩。
怃然坐相望,秋风下庭绿。
【鉴赏】
《巫山高》为乐府鼓吹曲汉铙歌名,古辞今存,是一支远行者的悲歌,慨叹江深渡断,无桥可越,临水远望,思归不能,辞情悲苦。王融这首拟作,不袭古辞临水思归之意,以题中“巫山”字样生发联想,引进宋玉巫山神女,云雨阳台之神话传说,把乐府古辞彻底改造,这是他在模拟中的创新。自从他翻此新唱,南朝齐梁以迄中唐,作此调者近二十人,无不承王融此作辞意而流衍,足见其影响之巨大。
诗由“想象”二字领起,一上来便把读者引入仙乡幻境。诗人仿佛登上了那充满神秘色彩的巫山高处,置身于神女行云作雨的阳台偏僻深隐的地方(曲,偏僻深隐)。时已薄暮,万物依稀微茫;而烟云乍卷,恍如身在烟雾缭绕之中。山中阒无一人,但闻清猿啼叫,飞鸟呼鸣,时断时续,忽西忽东。环境是如此幽寂,天候乍阴乍阳,猿鸟之声又这样凄清,令人慄然、悄然,敛裳屏息。正当惝怳迷离之际,巫山神女仿佛在他的期待中突然出现了(如,仿佛)。惜乎灵光一现,又归消失。诗人在目眩神摇之中,陡然惊醒。此时,伊人虽杳,烟霞虽失,神女之音容笑貌,仿佛仍纷然在目,视之宛然,触之不见。于是,诗人感到无限空虚,忽忽如有所失地望着眼前庭院。但见秋风萧瑟,吹得绿叶飘零,惹起无限怅惘相思。
这首诗的最大特色在于诗人调动了高山、薄暮、烟云之色,猿鸟之声,创造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高山、薄暮、烟云、猿鸟,分开来不过人间常历之境、常见之景,并无奇幻之可言,但一经诗人调动,组合成一个特定的造境,又将神话传说之幻象和追寻期待的心情流注其中,就构成了一个深邃、幽美、充满了神秘色彩的意境。诗人之笔像一根魔杖,不单能构此意境,且能形成一种气氛,使读者未入其境则心驰神往,一入其境则魂悸魄散。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艺术魅力。
但这个意境,又非诗所欲达到的最高艺术境界。诗人要着力表达的是由此意境而展开的、追求与幻灭之间、希望与失望之际所形成的巨大的感情落差。这才是诗心之所在,诗艺结穴之点。诗人用笔精练,写希望的实现,只用了“彼美如可期,寤言纷在瞩”十字,仍是一虚一实,似幻似真。写醒后失望情怀,也只用了“怃然坐相望,秋风下庭绿”两句。但从希望之近似满足到失望之终归虚幻,感情落差极大。诗人锤炼出“怃然坐相望”五字来表现这种落差,最见笔力匠心。“怃然”写出觉来无处追寻的心情;“相望”传出梦醒之后仍执著追求的心理;中间下一“坐”字,更活活画出诗人颓然、嗒然、无限惆怅的心态。有此五字,感情的巨大落差就形象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了。结句“秋风下庭绿”更是神来之笔,其妙处有三:一、有此一结,诗人才从刚才美好的幻境中回到了平凡的现实。秋风庭绿,本是诗人由现实走入幻境的起点,也是他从幻境跌回现实的终点。意者,此秋风之吹下庭绿,本此时此际生活中的常境,跌入此常境,“坐相望”的执著追求便永远成了无法实现的幻灭。这就深化了诗意。其二、“秋风下庭绿”是一派肃杀景象,与幻境之烟云乍展,构成一冷一热的强烈对比,强化了惆怅之情。其三、绿叶凋零,随风飘转,落地惊飞,恍如诗人惆怅之意绪,剪不断、理还乱的相思之情,时隐时现,忽高忽低。叶之飘转不停,情之缱绻无尽,两相映衬,正有“曲终人杳,江上峰青”的含蓄不尽的韵致。
魏晋以来,模拟乐府之风盛行。但大凡优秀传世之作,都不会是为模拟而模拟,作东施效颦,必有兴寄寓托,以古题自铸新词,自出新意。王融此作,寄托了什么感情,颇费探求。融本南齐才士,其先世为东晋名相王导,在南朝是门阀世族。他少而才思敏捷,深为武帝萧赜所赏爱,后又依附武帝之子——竟陵王萧子良。武帝死,他拥立子良,事败被杀,死年才二十七岁。据《南齐书》本传记载,他少年气盛,“自恃人、地,三十内望为公辅”。又尝自叹“车前无八驺卒,何得称为丈夫”。可见他是个热衷名位、得失之心甚重的狂狷之士。从这首《巫山高》看,寓言巫山神女,很可能寄托了政治上的某种执著追求,而这种追求又终归幻灭,篇末乃有怃然若失之意。从他现存诗作百余首看,特别是从他三十多首拟乐府看,这种情绪曾多处流露,痕迹甚明。《古意·游禽暮知反》、拟乐府《青青河畔草》《自君之出矣》《思公子》诸作,都是托游子思妇之辞以申追求而苦苦不得之意,可为佐证。其所以选择拟乐府这种体裁,引宋玉高唐神女之事,大概也是事有不堪明言者,乃故幽其意旨,给真实的感情蒙上一层神话的面纱。
(赖汉屏)
文章标题:《巫山高》原文赏析-王融古诗-南北朝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