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刘 绘
别离安可再,而我更重之。
佳人不相见,明月空在帷。
共衔满堂酌,独敛向隅眉。
中心乱如雪,宁知有所思。
【鉴赏】
汉乐府“铙歌”中的《有所思》“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享有盛誉,如一首母题,孕育了自南朝齐至唐二十八首同题诗,此首《乐府诗集》列其首。
顾名思义,“有所思”犹如汉人的“室思”、唐人的“闺怨”。传世之作,主人公都是女性,内容“但言离思两已”(《乐府古题要解》)。
此诗起首先出之议论,即闺妇的怨望和牢骚。别离本是怆恻伤情之事,山川悠远,天各一方,冀逢一见而不易,这是就一般离别说,至于“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夫妇离别,则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岂可再如此,故言“别离安可再”。可是主人公的命运偏偏又是“而我更重之”,长离久别,独自熬煎。谢朓也说过“谁能长分居,秋尽冬复及”(《秋夜》),语气直质发越,而这里曲曲唱叹,层层递伸。“安可再”缀于“别离”后,转折顿挫,曲而有致,为下句“更重之”提前盘旋作势。“而”字跌进一层,“更重之”再一曲,“安”“而”前后旋折,情思具穿透力,入人心脾;“再”和“重”相互映发,情致绵绵。这两句“将别离翻深一层,再翻深一层”(张玉穀《古诗赏析》),所以感情的分量要沉重得多了。那“别离”冷丁丁的字眼居于篇首,给全诗赋予了一层感伤的情思。而张口即道“安可再”“更重之”,显出思妇别离太久,实在有些承受不了室思之苦,不能没有怨望的牢骚情怀。
前两句如小河曲绕,至“佳人不相见”一句,蓄水成潭。情意渲露,看似直笔,但同样也为下一句领先作势。也正因为“不相见”,故有“空在帷”之叹。这是以直为曲。明月鉴帷,皎皎在床,自是良夜美景,然而对于佳人不在、独守空闺的思妇来说,不是“愁多明月下”(陈后主同题),便是“对月想边秋”(张正见同题)。人去楼空,虽有明月抚帷,前来相伴,但银光满床,则更增生一层凄苦。平居孤独滋味,强烈地涌上心头。“空”字,有白、徒意,佳人不再,明月再好,也失去美的价值。“空”字也有空独、孤寂意,于此,“有所思”主意,跃然而下,是更为显然。这句写景,也即言情。借明明之月,虚拓一笔,烘染出情思一片。这两句前点后染,法度俨然,也逗引以下若许不尽的心绪。
皓皓之月,静静之夜,空空闺房,茕茕思妇。这最是浮想联翩之时,也正是想入非非之人。美丽的月光撞动了美好的回忆,在同样银光如水的夜晚,她和丈夫并肩赏月,携手徘徊,卿卿我我,其心欢快如意似圆月,其情亲密又似如水之月光。美夜美酒,举杯“共衔”,那又是何等情怀。“酌”,指酒,而着以“满堂”,而出人满人圆的喜庆的意味,这一句空中荡漾,属“过去完成时”。“独敛向隅眉”接住“空在帷”句,同是“现在进行时”。今之月即昔之月,而昔之人缺焉不在。既无心观月,也无意饮酒,只是“向隅”独思,当然也就置在帷之明月于不顾。“敛眉”,自是面壁垂首,静焉思之,情怀自结。她知道怀忧令人老,“涕零雨面毁容颜”,但“谁能怀忧独不叹”(曹丕《燕歌行》其二),而依然愁眉不解。她或许“细将心事灯前算,三年有半为伊愁,人生能几三年半”(万树《踏莎行》)。也或许埋怨佳人“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薛道衡《昔昔盐》),或者担心着“北方佳丽子,窈窕能回顾。夫君自迷惑,悲为妾心妒”(费昶同题)。反正漫漫长夜,是在无休无止的千思万想中悄悄流逝,真是“弯环低尽湘帘月”(赵执信《蝶恋花》)。这句写得愁态可掬,令人怜然。这两句都是秉笔直赋,不曲不绕,然而各自分属的时空不同,哀乐相异,一经衔接,滋生若许辛酸意味。今之“空”,引出昔之“共”,而昔之“共”,又衬出今之“独”。“共衔”与“独敛”对比生情;“满堂”与“向隅”相较生色,这是典型的蒙太奇镜头,组接后的情味远远超过各自单独之所描述。从起首至此,笔笔叙眼下,“忽以‘满堂酌’,剔出愁人向隅,正写‘思’”(张玉穀《古诗赏析》)。或者用王夫之的话来说,用乐景写哀情,增一倍之哀。细看,此诗写思妇现在,只写了“敛眉”,其他什么都没写,可是再端详,就觉得什么都写了,因为她满腹心事,一怀苦楚,都是可感、可触、可见的。
愁绪万千,自难解释。如此情怀,当自“更重之”的日日夜夜尽然。相思增聚,则“积念生狂痴”。明明是“明月在帷”之夜,却忽然吐出一句“中心乱如雪”。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飘舞,以之形思妇“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怀,也极默契。心情烦乱困扰的人,情思不会和平日或平静的常人一样,因之不在明月之时,而乱雪也会飘入脑际。中心摇摇,左思右想,情之不能静,思之不能止,而“乱雪”最得其神,如果说“共衔”句是空中取影,那还是把昔日事叙之眼下,而这一句就有些“影中取影”的意味了,更是凭空取象,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范云《别诗》)那样的情思了。似乎屋外“那雪下得正紧”(《水浒传》语),屋内思妇之心烦烦正乱。“宁知有所思”一句,将全诗顿住,结穴收住题目,隋人卢思道同题之末有“凄凄日已暮,谁见此时心”与此相近,唐人刘氏云的同题末二云:“浮云遮住阳关道,向晚谁知妾怀抱”,仿佛卢氏,或许二人都是对此诗的追踪。这心中是如此之“乱”——即相思之深,而一怀心思又有谁分晓。故以“宁知”狠狠刹然勒住。二句一伸一缩,自成顿挫,把两个本来直致之句连接得顿挫屈曲。全诗以唱叹始,以怨恨终,一片情思缭绕其间,扣人心怀。
刘绘的文章“词美英净”,而五言之作却“尺有所短”(钟嵘《诗品》),但这首《有所思》颇有思致。语句浑朴,情思昭折,逼近汉魏古诗风神。“满堂酌”一句,自是古诗“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的笔法。张玉穀谓此诗“真无一笔直”。用笔婉曲,确是其佳处,但其间凸现出真挚情思,形成笔曲情直的特色。英国视觉艺术理论家威廉·荷加斯说:“波状线是美的线条,而‘直线与曲线结合形成复杂的线条,比单纯的曲线更多样’,更能创造美。”(《美的分析》)在这首诗里,不是分明可以感受到情思的曲线和直线的交叉所呈现的美感吗?
(魏耕原)
【诗人名片】
汉武帝刘彻(前156—前87),是汉景帝中子,继景帝即位,在位五十四年。刘彻在文治和武力两方面都有重要的措施,其直接和诗歌发展有关的是建立乐府,采集民歌。刘彻爱好辞赋,他所作的歌诗六篇,文辞都显然受到《楚辞》的影响。
文章标题:《有所思》原文赏析-刘绘古诗-南北朝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