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古（其一）
江 淹
岁暮怀感伤，中夕弄清琴。
戾戾曙风急，团团明月阴。
孤云出北山，宿鸟惊东林。
谁谓人道广，忧慨自相寻。
宁知霜雪后，独见松竹心！
【注释】
1、戾戾：风声。鲍照《从临海王上荆初发新渚》诗：“戾戾旦风遒。”
2、阴：暗。天晓则月暗。
3、相寻：言频仍。时君失德，诸王谋乱是“忧慨相寻”的原因。
【鉴赏】
效古：《诗纪》作《效阮公》。《梁书》本传云：“（宋建平王）景素为荆州，淹从之镇，少帝即位，多失德。景素专据上流，咸劝因此举事，淹每从容谏，……景素不纳。及镇京口，淹又为镇军参军事，领南东海郡丞。景素与腹心日夜谋议，淹知祸机将发，乃赠诗十五首以讽焉。”《效古十五首》，诗体仿效阮籍，笔墨可以乱真，但目的是假效古以讽谏，不是为模拟而模拟。这是第一首，写作者自己终夜不寐，忧慨时事，并以不畏霜雪的松竹自勉。
江淹《效阮公》（一题《效古》）共十五首，这是第一首。题中“效”字，有两重意思：一则效法阮籍咏怀诗“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的表现手法；一则效法阮诗“情景融合”“响逸调远”的艺术风格。
入手两句赋起，勾勒出抒情主人公忧思难任、彷徨不安的自我形象。节令已近“岁暮”，时间已到“中夕”。“岁暮”对于一位身居季世、变乱相仍的诗人来说，往往是百感交并的时会；“中夕”则万籁悄悄，遥夜岑岑，显示出一种黑暗无边、死一般沉寂的心理压力。此时此境，诗人无法安睡，在抚弄瑶琴。不安之心律动，奏响了五条弦上清越的琴音；这清越的琴音，又反过来激起他灵魂上更大的不安，传出他激烈跳动的心之节奏。一个不安的夜，一位不眠的人，一支不平静的琴曲，展示出诗人感伤、惶惑、急剧不安的内心世界。
随后四句，宕开笔触写户外周遭景色：黎明前的晨风发出“戾戾”的声音；本是团团之明月在此曙色将露之时显得昏黄阴暗；一片孤云从北山飘起；一群宿鸟惊噪于东林。诗从户内弄琴突然转写户外风物，其中自然包含了诗人舍琴而起，出户吁怀这样一个空间转换的过程。这一被省略了的空间转换过程，正表现了诗人起坐惶惶、徙倚徘徊的心态，此即诗家所谓“不写之写”。出户吁怀，见闻感受如何？接写的这四句分明告诉读者，此时景物非特不曾给他的心带来抚慰，使他感到放松，反而给他以更大的压力。试看：他耳接之声是戾戾然峻急的撕裂宇宙的风声；目遇之色是昏黄惨淡、即将沉山的月色；云则飘浮而孤独；鸟则惶惶然骚动而惊林。四句合观，分明是一幅惨淡凄迷的风物画，隐寓着动荡不安的社会图景，激化了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这四句用象征手法，把风、月、云、鸟连缀在一起，给人一个强烈的总体印象、总体感受。这样，诗人忧时伤世的内心世界展示得更加饱满充分了。
读诗至此，不禁有问：这无端而来、洞难掇的忧伤，究竟因何而发，从何而起？诗的七、八两句微微一点：“谁谓人道广，忧慨自相寻。”谁说人生道路无边宽广？在我看来是如此险阻逼仄。一场政治密谋正在酝酿，可忧慨之事一件接一件而来。面对着这样严峻的局面，我怎能不徙倚户庭，中夜惶惶？这五条弦上，又怎能排遣我的如焚忧思？诗至此微微挑开帷幕，以“人道”“忧慨”隐约地点出诗心。结句又陡然一转：“宁知霜雪后，独见松竹心！”他预感到，一场政治上的霜雪是必然要到来的。到那时，他的知遇之主恐怕会彻底毁灭；也许，内室操戈，国本动摇，整个大地，将落得白茫茫一片。霜雪过后，万类凋零，你会看到有一丛翠竹，一树青松，仍傲然挺立，也只有到那种时候，你才会充分理解我的逆耳之忠言，如松似竹凌霜傲雪之气节。一个“独”字，下得极重，仿佛众人皆醉，唯我独醒。确实，正因为有远见、肯进忠言的人是如此之少，诗人才感到了无边的孤独。这个结句与篇首中夜弄琴遥相映照，而草蛇灰线，不露痕迹。
读罢全诗，诗人惶惶不安之情、欲吐还含之态，如在目前。他好像感受到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力。但为什么如此惶惶，又为什么如此欲吐还含，很难坐实。诗像有薄雾轻纱笼罩，旨趣遥深。要揭开这层轻纱，还得回到本文文首所说“效法阮籍咏怀诗‘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这个判断上来。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钟嵘以为“厥旨渊放，归趣难求”，乃因作者身在乱朝，常恐罹谤，而又激于义愤，对时局不能视而不见，默而不言，于是发为歌诗。情愈迫切，旨愈隐约。江淹初仕于刘宋，曾为建平王刘景素赏爱，被收罗幕中。景素是宋文帝刘义隆的孙子，与当国的后废帝刘昱为兄弟行。时后废帝失德，景素物望方隆，有取而代之之意。其左右也积极为之密谋酝酿。江淹在景素幕中，曾多次从容进谏，景索不纳。后来景素镇京口，江淹为镇军参军，见景素与其腹心谋议日亟，深恐祸机将发，景素倾亡，国本动摇，因此作这十五首《效阮公诗》以为讽劝。淹以诗谏，对这个尚未公开化的政治密谋不好直说，又不忍缄默，乃效阮籍咏怀之“旨趣遥深”，故为朦胧隐约以出之。
前文还说到，江淹效阮，还表现在效法阮诗“情景融合”“响逸调远”这种艺术风格上。这首诗共十句。首二直赋“感伤”，情中有人物形象；中四写户外风物，风声月色，孤云惊鸟，景中无不有情，情景交融而互为衬托，正体现了阮诗“情景融合”的艺术风格。后四承以议论，结以霜雪竹松，悠远有余韵，也深得阮诗“响逸调远”之韵致。试读阮籍《咏怀》第一首，起二直赋心情；中四写景，借景抒怀；最后仍以赋作结。即使从二诗的结构布局看，江淹学阮，也可谓神似，足以乱真。钟嵘谓其“善于摹拟”，是说对了的。——当然，江淹自有怀抱，其诗自具风情，其真正的价值，又在“神似”“乱真”之外。
（赖汉屏）
【诗人名片】
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县（今河南兰考）人。出身孤寒，沉静好学，慕司马相如、梁鸿的为人。仕宋历齐入梁为散骑常侍，迁金紫光禄大夫。江诗幽深奇丽处，在宋、齐诗人中和鲍照较相近。
文章标题：《效古·其一》(岁暮怀感伤)原文赏析-江淹古诗-南北朝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