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若耶溪
王 籍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注释】
1、艅艎：或作“余皇”，舟名。泛泛：船行无阻之貌。
2、阳景：日影。
3、这两句是传诵的名句。《颜氏家训·文章篇》说：“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独绝，物无异议。……《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曰‘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
【鉴赏】
本篇写泛溪而伤久客。《梁书·文学传》：“（籍）除轻车湘东王谘议参军，随府会稽。郡境有云门天柱山，籍尝游之，或累月不反。至若耶溪赋诗，其略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当时以为文外独绝。”若耶溪：在今浙江绍兴南若耶山下。
这首诗是王籍任湘东王参军时，在会稽游若耶溪而作。若耶溪在会稽南若耶山下，“水至清，照众山倒影，窥之如画”（《水经注》）。在诗中，诗人匠心独运，着力描写泛舟时所见所感，塑造了一种幽静恬淡的艺术意境，给人以美的享受。尤其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一联更为脍炙人口，被誉为“文外独绝”（《梁书·王籍传》），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们所传诵。
诗一开始即紧扣题面，描写诗人乘一叶小舟入若耶溪寻幽探胜。溪水清澈，缓缓而流，异常静谧，所以船行无阻。用一“何”字，表现了诗人对这幽寂氛围的喜悦之情，“泛泛”这一叠词，以小舟在溪中畅行来衬托若耶的幽静无喧，有着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如果说首句是写近景，而且偏重于诗人的主观感受，那么第二句是描绘诗人的视线顺溪流由近及远所见景象。溪水长流，遥接空际，水天一色，悠远无尽。用一“共”字，关联碧溪长空，叠词“悠悠”，状“空水”辽远之态，饶有兴味。这一联写景是一近一远，很有情致。
三、四句诗人转变了景物描写的角度，三句写眺望远山时所见的生动景象。远处是层峦叠嶂，云霞缭绕，蔚为奇观。由于云霞蒸腾不息，好像是从千山万壑中“生”出，这里诗人巧妙地用一“生”字，不仅描摹逼真，叙写精确，而且突出“阴霞”的动态美，并使之拟人化，赋予它以人的意志和情思，情趣盎然。四句是近观所见，阳光灿烂，照耀着这回曲的溪流，诗人别出心裁地用一“逐”字，使阳光拟人化，好像它有意地去追逐这清澈曲折的溪流。这样把阳光写得有知有情，诗意浓郁。这一联不仅是炼字的工巧，而且在艺术表现上极有创造性，于动态景物的描绘中，运用拟人化的艺术表现手法，创造了一种清新秀丽的优美意境，用我国传统的美学观来说，是一种阴柔之美，正如姚鼐所论：“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复鲁絜非书》）
因为王籍在这两句诗中的景物描写上有所创造，在六朝诗人中较为突出，对唐代诗人不无影响，如王湾《次北固山下》“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张九龄《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刘长卿《栖霞寺东峰寻南齐明征君故居》“片云生断壁，万壑遍疏钟”；焦郁《赋得白云向空尽》“白云生远岫，摇曳入晴空”等诗，都以“生”来绘出旭日、明月、白云的动态，别具风神。又如苏味道《正月十五日夜》“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李白《送储邕之武昌》“湖连张乐地，山逐泛舟行”；唐玄宗《早渡蒲津关》“马色分朝景，鸡声逐晓风”；岑参《送郭仆射节制剑南》“晓云随阵去，明夜逐行营”等诗，都以“逐”来传月光、青山、鸡声之神，情味隽永。这些都可见出王籍“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两句，在艺术描写上的启示作用。
五、六句再改变描写角度，诗人以“蝉噪”“鸟鸣”这样能够引起人们特殊感受的音响，进一步表现若耶溪山林的幽寂，也就是以声音来衬托静境，在这艺术手法上又是一种创新。惠洪《冷斋夜话》云：“荆公言前辈诗‘风定花犹落’，静中见动意。‘鸟鸣山更幽’，动中见静意。”王安石在这里所说的“静中见动意”，是以花落这一物动的状态来表现静中有动的境界；“动中见静意”，是以鸟鸣之动来表现动中有静的境界。王籍是了解这一艺术辩证法的，所以用“蝉噪”“鸟鸣”来塑造一种静境。钱钟书先生说得好：“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管锥篇》第一册）若耶溪的幽静，经过诗人以“蝉噪”“鸟鸣”这种能够引起人们在审美意识上有特殊感受的音响，十分突出地加以表现。正由于这两句在艺术手法上诗人独具匠心，以至“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颜氏家训·文章》）。就是对唐代诗人也有很大的启迪作用，如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杜甫《题张氏隐居二首》之一“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韦应物《蓝岭精舍》“日落群山阴，天秋百泉响”等等，都以各种声音来衬托静境或表现诗人的静意。王籍运用“寂处有音”的艺术手法，使诗篇极富静趣。王安石的《钟山绝句二首》之一“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一诗，也是描写静境的，但这“涧水无声”、“一鸟不鸣”的境界，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不仅没有幽静的情趣，而且给人以沉闷之感，因而清代的顾嗣立批评“一鸟不鸣山更幽”，“直是死句”（《寒厅诗话》），是颇有见地的。由此可见，以静显静，其艺术效果和感染力根本不能和以声显静同日而语。
最后两句是因景启情而抒怀。诗人久沉下僚，仕途失意，早已厌倦宦游，愁闷感伤，现在泛舟若耶溪，目睹身感这样幽静的林泉美景，触景生情，不禁产生归隐之念。全诗以写景起，抒情结，十分和谐自然。
清代的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诗贵出于自心。”这是说在诗歌创作中应该有独创性，跳出前人窠臼，创造出优美动人的诗歌意境，使人耳目为之一新。王籍这首《入若耶溪》，不论是以拟人化的手法来描绘景物，或是以声音来表现静境、静趣，都是匠心独妙而“言人所不能言”，有着可贵的艺术创新精神，这正是千百年来为人们所激赏的重要原因。
（王启兴）
【诗人名片】
王籍，字文海，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北）人。好学，有才气。梁天监中除湘东王谘议参军，转中散大夫。作诗慕谢灵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