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歌
庾 信
河边杨柳百丈枝,别有长条踠地垂。
河水冲激根株危,倏忽河中风浪吹。
可怜巢里凤凰儿,无故当年生别离。
流槎一去上天池,织女支机当见随。
谁言从来荫数国,直用东南一小枝。
昔日公子出南皮,何处相寻玄武陂。
骏马翩翩西北驰,左右弯弓仰月支。
连钱障泥渡水骑,白玉手板落盘螭。
君言丈夫无意气,试问燕山那得碑?
凤凰新管萧史吹,朱鸟春窗玉女窥。
衔云酒杯赤玛瑙,照日食螺紫琉璃。
百年霜露奄离披,一旦功名不可为。
定是怀王作计误,无事翻覆用张仪。
不如饮酒高阳池,日暮归时倒□□。
武昌城下谁见移?官渡营前那可知!
独忆飞絮鹅毛下,非复青丝马尾垂。
欲与梅花留一曲,共将长笛管中吹。
【注释】
1、踠地垂:言下垂到地而屈曲。踠,一作“宛”,屈曲。
2、以上二句,以杨柳根株随波喻梁室倾覆,略如陶渊明《拟古(种桑长江边)》诗意。
3、以上二句慨梁室臣民流散。刘向《九叹》:“哀枯杨之冤雏。”王逸注云:“悲哀飞鸟生雏,其身烦冤而不得出,在于枯杨之树,居危殆也。”
4、槎:同“楂”,水中浮木。织女支机:《荆楚岁时记》:“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经月而至一处,见一女织。……织女取支机石与骞而还。”
5、以上二句言梁武帝时之盛。用辞似本“若木”、“细柳”的传说。周祈《名义考》引《山海经》:“灰野之山,有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日所入处。”《论衡·说日篇》:“日旦出扶桑,暮入细柳。”《齐王宪神道碑》云:“若木一枝,旁荫数国。”
6、这两句借曹丕兄弟事指梁简文帝(萧纲)及元帝。南皮:地名,在今河北沧县西南。曹丕《与吴质书》云:“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玄武陂:即玄武池,在邺城(今河北临漳)西南。曹丕《于玄武陂作》诗云:“兄弟共行游,驱车出西城。柳垂重阴绿,向我池边生。”
7、月支:见曹植《白马篇》注〔五〕。
8、连钱:一作“连乾”,马饰。障泥:马鞯,因其下垂于马身的两旁,用来挡尘土,所以叫障泥。晋王济尝乘一马,着连乾障泥,遇水不肯渡。济云:此必惜障泥,使人解去,便渡(见《晋书·王济传》)。
9、手板:笏。晋明帝(司马绍)为太子时曾以玉手板弄铜盘螭口中,板溜入铜螭腹内,不能出(见《太平御览》)。
10、燕山碑:东汉窦宪大破匈奴北单于,登燕然山刻石纪功而归(见《后汉书》本传)。以上八句言简文兄弟游豫逸乐而无勒碑燕然的意气。
12、朱鸟:南方星宿名。《文选·景福殿赋》曰:“朱鸟舒翼以峙衡。”玉女:传说中的仙女,即太华神女。
13、琉璃:即“壁流离”,出西域。天然琉璃今名青金石。人为者即玻璃、珐琅之类。以上四句写富贵盛丽之状。
14、奄:忽。离披:分散零落貌。喻梁室衰亡。
15、用张仪:楚怀王用张仪事,见庾信《咏怀》其五注〔二〕。这里似借指梁武帝受侯景之降,终受其害。
16、高阳池:在襄阳。接:头巾。晋山简在襄阳,优游好酒,常醉于高阳池上。当时儿童歌云:“山公至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时时能骑马,倒着白接。”(见《晋书·山简传》)
17、晋陶侃命军士种柳。都尉夏施偷移武昌西门官柳。陶侃问施:“此是武昌西门前柳,何因盗来?”施伏罪(载《晋书·陶侃传》)。为此句所本。
18、魏文帝(曹丕)《柳赋序》云:“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时余从行,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五载矣,感物伤怀乃作斯赋。”为此句所本。官渡:在河南中牟东北。那可:一作“那得”。
19、以上二句说仅记得柳絮如鹅毛,不再见青丝像马尾。言日久年深,山河变移,昔人所种杨柳都不存在。
20、梅花:曲中有《落梅花》,又有《折杨柳》。末二句言仅留哀曲,和笛里梅花共吹。
【鉴赏】
本篇借歌咏杨柳寄寓故梁之思。庾又有《枯树赋》,可以参看。
这首以杨柳为题的长篇乐府诗,在庾信集中并不十分显眼,甚至还鲜为人知。然而,它却受到激烈指斥庾诗的唐代诗人崔涂的青睐。崔涂《读庾信集》诗曰:“四朝十帝尽风流,建业长安两醉游。唯有一篇《杨柳》曲,江南江北为君愁。”在他看来,庾诗只有此篇《杨柳》曲以悲动人,余者皆不足论,推崇之意无以复加。
玩索诗意,其中寓含着深沉的身世飘零之感,当是庾信出使西魏、羁旅北地后所作。屈仕北朝,积郁在内心的孤愤不能尽情发抒,故此诗“比绪不清,文旨杂出,稍令难解,以避猜嫌,亦是烦冤郁纡,言不差次也”。(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然而,知人论世,拨开“以避猜嫌”的“比绪”,还是可以窥探其“烦冤郁纡”的“文旨”,而不致感到“难解”的。
开篇十句,杨柳起兴,逗引离情依依。河边杨柳,百丈高枝参天,千尺柔条垂地。弯弯的柳丝随风微拂,多么轻盈、婀娜!高大茂盛的杨柳,比喻国家的繁盛,同时也把人引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的意境,渲染出离别的氛围。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猛烈的河水冲击河堤,百丈高柳根株摇动,岌岌可危。倏忽之间,河水汹涌,风浪大作,危及作巢在柳树上的凤凰雏儿。这里,庾信沿袭乐府诗常见的比兴手法。柳色兴起“当年生别离”之意;汹涌冲激的河水,危在旦夕的根株,倏忽而起的风浪,比喻政治风云的突变。太清二年(548)侯景乱起,国家、人民蒙受惨重灾难,庾信的二男一女也在“金陵丧乱”中“相守亡没”;大宝二年(551)梁文帝萧纲去世……庾信经历了破国亡家的悲恸。“河水”二句即喻指这段史实。承圣元年(552)梁元帝萧绎即位,次年庾信奉命出使西魏,被留不返。“可怜”二句指生别元帝。“凤凰儿”喻帝王子孙,这里指即位不久的元帝。“可怜”二字倾注无比深厚的君臣之情。“无故”二字则包含对自己羁留难返的愤慨和抗议。“流槎”二句用汉代张骞受命出使大夏事。《荆楚岁时记》云:“汉武帝命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见一女织,一丈夫牵牛饮河渚。织女取支机石与张骞而还。”“流槎”即指出使西魏事。“天池”犹言“天河”,隐指西魏朝廷。庾信出使西魏,正值江陵陷落,后元帝战败被俘遇害,遂成为亡国的使者。因而,不能像张骞那样随带织女的支机石返回南梁。“当见随”而未见随,徒生愁苦悲愤。《论衡》云:“日旦出扶桑,暮入细柳。”《山海经》云:“灰野之山,有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日所入处。”“细柳”“若木”均为日入之处,而“若木一枝,旁荫数国”(《齐王宪碑》),则细柳也当旁荫数国。“谁言”句劈头大问,对古来成说大胆质疑,实则是对南梁自诩的大国地位产生怀疑。眼前国破家亡,羁留北地,生离旧君,娇妻在战乱中又生死未卜,庾信简直要像《孔雀东南飞》中所写的那样:“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了。荫数国不过是夸夸其谈,自己却只用得上东南一小枝,挂枝自尽。切肤的亡国之痛,跃然纸上。
中间十八句回首往事,发抒怨恨重重。庾信十五岁入为昭明太子萧统的讲读,自谓“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哀江南赋》)。晋安王萧纲立为皇太子后,他与父肩吾同为抄撰学士,“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北史·庾信传》)。其时与武帝的第七子萧绎(后为元帝)亦交往甚密。“昔日”六句即追叙与萧绎交游的往事。“南皮”典出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比场,旅食南馆……”庾信昔日出入禁闼,陪同萧绎等读书、下棋、听乐、驰马,当亦如“南皮之游”,其乐也融融。“玄武陂”典出曹丕《玄武陂》诗:“兄弟行游,驱车出西城。”当年与萧绎兄弟同出共游的乐土,如今又到何处去寻觅呢?以下四句具体展现当年同游的情景。“骏马”二句语出曹植《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月支”为练习射箭用的一种箭靶,李善注引邯郸淳《艺经》曰:“马射,左边为月支三枚,马蹄二枚。”描写骏马少年、奔驰竞骋的翩翩风采和左右开弓、箭无虚发的飒爽英姿。“连钱”二句记萧绎跨马渡水的豪情。“连钱”,马饰。《世说新语·术解》曰:“(王济)尝乘一马,箸连钱障泥。”萧绎《紫骝马》有“长安美少年,金络锦连钱”句。“白玉”句写萧绎游戏殿前的旧事。《郡国志》云:“昔明帝为太子时,尝戏殿前,以玉手板弄铜盘螭口中,板溜入螭腹中不能出。”旧情重温,一种温馨、眷恋的情意沛然流溢。策马竞驰,弯弓仰射,飞骑渡水,游戏前殿,纵情游冶,生活多姿多彩。你却说,身为大丈夫,不免缺乏那种刚健的意志和豪迈的气概。然而,历来言志求功者何其多,而真正建立边功、勒名燕山的,试问又能有几人?况且,这不能全然归咎于个人的品格,还取决于时代的机遇。“凤凰”四句回顾元帝即位时的盛景。“凤凰”句典出刘向《列仙传》:“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穆公有女号弄玉,好之,公遂以妻之,遂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十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下。不数年,一旦随凤凰飞去。”“朱鸟”句典出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朱鸟舒翼以峙衡”、“玉女窥窗而下照”。元帝即位。雅善箫管的萧史献奏一支支新曲,声如凤凰鸣唱;飞檐如朱鸟舒翼的宫殿金碧辉煌,天仙玉女也下临春日的窗棂窥视。华宴盛开,赤玛瑙的衔云酒杯精妙轻丽,紫琉璃的照日食螺溢光流彩,列国进献的酒食宝器体现国势的昌盛。
透过情景描绘,可窥见庾信在元帝身上寄托了中兴希望,赞赏、怀旧之情溢于言表。“百年”句化用宋玉《九辩》“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句意。“定是”二句用楚怀王、张仪事。《史记》云:“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贽事楚曰:‘诚能绝齐,秦愿献商于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取楚之汉中地,而齐怒,不救,楚大困。”“不如”二句用山简事。《晋书》云:“山简镇襄阳,优游卒岁,唯酒是耽。诸习氏荆土豪族,有佳园池。简每出游之池上,置酒辄醉,名之高阳池。时有儿童歌曰:‘山公至何许,往至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时时能骑马,倒着白□□。举兵向葛疆,何如并州儿?’”然而好景不长,梁元帝即位后刚愎自用,猜忌凶狠,内则对臣下多不信任,甚至同室操戈,骨肉相残,中兴大业无望;外则轻慢西魏使者,致使魏军借口入侵,攻克江陵,元帝被俘遇害。这一切犹如百年难遇的霜露侵袭大地,百草凋敝,杨柳枝叶纷披散乱,可说正是此时出使西魏、被羁不回的庾信的自我真实写照。一时间,庾信由使者变为囚徒,立功求名的抱负、理想统统化为泡影。原因究竟何在?一定是元帝像楚怀王那样听信张仪,无端反复,谋略失误,才铸成这千古遗恨。面对这种情势,真不如像山简那样醉饮高阳池,酩酊不知世事,日暮归时甚至倒系头巾也不在意。这里,诗人对元帝即位后听信奸佞之臣,“无事翻覆”,“作计”失误的怨,对自己身逢“百年霜露”,“功名不可为”的恨,表达得酣畅淋漓。怨与恨重重交织,层层深化,奏出了此诗的主旋律。
最后六句,杨柳结篇,倾吐愁绪悠悠。“武昌”二句影切杨柳。《晋阳秋》曰:陶侃“尝课营种柳,都尉夏施盗拔武昌郡西门所种,侃后自出驻车施门,问:‘此是武昌西门柳,何以盗之?’施惶怖首伏。”曹丕《柳赋序》云:“昔建安五年,上与袁绍战于官渡。时余从行,始植斯柳。自彼迄今,十五载矣。感物伤怀,乃作斯赋。”武昌城下杨柳见移,喻山河变移,蕴含强烈悲愤。怀缅官渡营前杨柳,寄故国情思,饱蘸炽热眷念。“独忆”二句,写杨花吹落,柳叶凋残,其色不复青绿,表达对国势颓倾的哀伤,情致深挚。结二句因笛中有《落梅花》曲,曲中有《折杨柳》歌,因而愿更以此《杨柳歌》与梅花共奏一支哀曲。奇思异想,倾诉由衷的愁肠,言辞深婉。
全诗由杨柳发端,杨柳收束,前后顾盼,饶有情致;中间交织回忆和感慨,今昔对照,情感鲜明。国破家亡的深沉喟叹,悲哀激愤的危苦之辞,构成这首难得的抒情巨制的基调。清陈祚明曾说:“子山惊才盖代,身堕殊方,恨恨如亡,忽忽自失。生平歌咏,要皆激楚之音,悲凉之调。情纷纠而繁会,意杂集以无端,兼且学擅多闻,思心委折;使事则古今奔赴,述感则方比抽新。又缘为隐为彰,时不一格,屡出屡变,汇彼多方;河汉汪洋,云霞蒸荡,大气所举,浮动毫端。”(《采菽堂古诗选》)这正可移作此诗最精当的评说。
(吉明周)
【诗人名片】
庾信(512—580),字子山,庾肩吾之子。梁元帝时聘西魏,羁留长安,不久梁亡,从此流寓北方,非其所愿,常常有故国之思。庾诗的体格和当时流行的诗没有什么分别,但因为才力丰美,工于语言,成就却超越了同时的作家。晚年抒写悲愤、叙述丧乱的诗往往沉痛感人。
文章标题:《杨柳歌》原文赏析-庾信古诗-南北朝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