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曲
南朝民歌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鉴赏】
《西洲曲》保留着民歌的本色,诗中纯真的思想感情、浓郁的生活气息以及民歌所独具的想象方式与表现方式,都是与文人创作大异其趣的。但从格调的缠绵、词句的工巧以及将乌臼(桕)树下女子的居处写成青楼、楼上并有垂帘与十二曲栏杆等描写看来,显然又是经过文人润饰改定的。
《西洲曲》的难解在于字句有所省略,文意时有暗转,因而人物、地点、时间、情节、语气等都颇难确定。依笔者看,诗中所写的是一位江南女子对情郎的执著的思念。这位女子住在长江南岸,她的情郎已去江北。是家在江北,还是因经商或服役而离去,虽然不便坐实,但据两人有过一次幽会、分手之后彼此发愁(“君愁我亦愁”)以及女方如此深情忆念看来,男女双方或恐是同乡,说不定还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生活史,而不大可能是邂逅相遇的露水夫妻。幽会的地点,是在女方住处附近的西洲,诗中交代:划上两桨,过了桥便是。“鸿飞满西洲”她都看得见,也是近在咫尺的一个旁证。“洲”是水中的陆地;鸿雁喜欢在水边群居,“鸿飞满西洲”又正好说明西洲是江中的一块洲渚。既离家很近,又相当僻静,确是幽会的一个好去处。从大方位来说,温庭筠《西洲曲》有“西洲风色好,遥见武昌楼”的句子,可知西洲和女方的住处都离武昌不远。幽会的时间,是在上一年梅花开放时节。卿卿我我的感情交流,与西洲上梅树旁的特定景色密不可分地长留在女子的记忆之中。很可能这一对情侣还曾对着梅花起誓,梅花成了他俩的定情之物,因而分手一年之后,女子始而“忆梅下西洲”,既而“折梅寄江北”,借以寄托对远人的思念,也用以打动对方的感情。诗中的情节主要有两个,春天里的折梅赠远与秋天里的采莲怀人。前者略写,只有六句,直接相关的只有开头两句,但这是感情波动的一个“震中”;有了它,下面表现执著思念的许多文字才有所依托。后者则采用详写,是从“震中”荡开的层层波澜。其中“采莲南塘秋”等六句,是全诗中笔法最细腻、最动人的部分。在这六句之前有铺垫,在其后有承接,有发展,连跗接萼,多姿多彩。全诗的语气,以女子的第一人称为主,辅之以第三人称的描叙与咏叹。像描写女子形貌的“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非第三者不能道。而“君愁我亦愁”以及以“忆”“望”等字领起的诗句,又显然是第一人称的口吻。二者之间有极为自然的过渡,不同的语气和谐统一,了无拼凑捏合的痕迹。
《西洲曲》最难解的是开头两句以及相承接的若干句子。“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都是“二三”句式,“忆”“折”“寄”的主语都是抒情女主人公的“我”。两个“梅”字应该是统一的,都指梅花。因为想起了梅花,才有“下西洲”“折梅”并寄梅的行动。“忆梅”二句,在平浅的词语后面深藏着不同一般的情意。梅花到处有,随手便可摘得,何必动桨划船去西洲呢?一个“忆”字隐隐透出一年前西洲之上梅花开放时幽会定情的一段往事。西洲的梅花已不再是纯客观的存在,而是着上了女主人公感情色彩的男女相爱的见证了。因而“忆”犹未足,还要亲自去西洲;光是观赏一番嫌不够,还要折下来寄到江北去。真是难以理喻却可情通的绝妙好辞。其中第二句“折梅”是在西洲上,“寄江北”是在回家以后。“回家”这一转折从暗中带过。接下来的四句转为第三人称的描写叙述,先说女子的形貌,再说西洲的所在。那女子穿一件杏红单衫,头发像小乌鸦毛那样乌黑发亮。“两桨桥头渡”不仅交代了女子所去的西洲并不远,并且顺笔带出了她会划船,与后文写采莲的笔墨互相映照。三、四句中的“杏子红”“鸦雏色”都是普通的比喻说法;有人以为是写春夏之交的相思,似与诗句的原意相去甚远。以上六句,首二句好比越剧的前台表演,展开着情节;后四句像是幕后合唱,着意渲染,绘形绘色。从第七句开始,转入采莲怀人的情节,用笔极为从容:“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先写女子居处的环境;“树下即门前”,镜头移动,写到了女子的家门口;“门中露翠钿”,推成特写,写出了女子的翠钿头饰。然后女子从门中走出,开始采莲、登楼等一系列表演。诗作巧妙地用空间转换的办法不露痕迹地把描写的笔墨从春天伸向了秋天。“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诗作如展长轴,昭示的是一幅真实动人的采莲相思图。
从艺术上来看,《西洲曲》的主要特色在于以情为轴心展开全部描写。诗中的景物,有着江南水乡鲜明的地域特色,但用笔极为简略,主要为写人服务。写乌臼树是为了写女子的“门前”,进而显露出“门中”的女子。写荷塘、莲花,是为了写出采莲人。对人的描写,很少写外形,只用写意笔法勾勒出“单衫”“双鬓”“翠钿”“垂手”等局部,让人由美的局部想象出美的全人,重点则在女主人公思想感情的抒发上。“忆梅”“折梅”“采莲”“弄莲”,莫不是为了排遣对情郎的思念之情?“忆”而又“忆”,“望”而再“望”,一个深于情的女子仿佛正一步一步向着我们走近。
艺术特色之二是在动态中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诗中的女子并不是静坐着沉思默想或絮絮叨叨地抒情、议论。深情的思念推动着她不停地行动、动作:下西洲、折梅、寄梅、采莲、弄莲、置莲、望飞鸿、上青楼、卷帘、做梦。活动的空间也在随着变换:忆梅是在家中、折梅已到西洲、寄梅又回到了家里、采莲是在南塘、望郎又登上了青楼。全诗寓不变于变之中,在富于动态的描写中,女主人公执著的情爱贯穿始终。她那矢志不移的追求,不由得让人想起《离骚》中的两句名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一千多年前,在我国古典文学中即出现这样一个无视封建礼教的男女之大防,坚贞不渝地追求爱情与婚姻自由的女子形象,无论从历史或美学角度来说,都是难能可贵、值得自豪的。
艺术特色之三是,与表现扯不断的情思相适应,诗中多用重字、接字、钩句,谐音双关等写法,从而形成反复回环、有余不尽的情韵。“树下即门前”等四句四用“门”字,“出门采红莲”等七句七用“莲”字。在后来的近体诗中,重字是要注意避忌的;《西洲曲》却大巧若拙,故意多用重字以传情达意。接字,修辞学上称作“顶真(针)”或“联珠”,如“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接字不仅使句意紧相衔接,而且将不同画面巧妙地组接到了一起。钩句有加强上下句联系或互相映衬的作用,如“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谐音双关,如“莲子”谐“怜子”。“清如水”是说爱恋之情纯洁如清水;“彻底红”是说爱得极为热烈。此外,在韵律上,律句与古体的声律并用,平韵与仄韵的韵脚相间,读去极为流畅动听。“莲心彻底红”句,从本义讲是不通的(按:莲心绿色),“海水梦悠悠”句也颇不成句子,但都因为音韵流美,恰当地传达了女主人公如痴似幻的缱绻深情,读者也就不再拘泥于字句之间了。
(陈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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