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昔盐
薛道衡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
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
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
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注释】
2、窦家妻：指晋窦滔妻苏蕙。蕙字若兰。窦滔被谪戍流沙，若兰织锦为回文诗寄赠。
3、荡子：即游子，见《古诗（青青河畔草）》注〔七〕。
4、双玉：指泪。南朝人以“玉筯”为泪的代称。
5、盘龙：铜镜上的装饰。随镜隐：言镜子因为闲置不用而隐藏在匣中。
6、彩凤：锦幔上的花纹。逐帷低：言帷幔不上钩而长垂。
7、这句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四句意。赵嘏《昔昔盐》二十首用本篇各句为题，第十三首作“惊魂同夜鹊”，似赵所见本“飞”作“惊”。
8、这两句是当时流传的名句。上句出于《诗经·东山》“蟏蛸在户”，下句是古人所未道。传说炀帝将薛道衡处死的时候还问他：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9、惜马蹄：言爱惜马蹄而不肯回家，用苏伯玉妻《盘中诗》“何惜马蹄归不数”句意。
【鉴赏】
昔昔盐：《乐苑》：“《昔昔盐》羽调曲，唐亦为舞曲。”昔昔，犹“夜夜”。盐，犹“艳”。本篇写闺怨。
这是一首闺怨诗，题材不为新鲜，是《诗经》以来屡经歌咏的传统主题，但吸取了前人同类题材的长处，不乏创新，故于当时声价颇高；流风余韵，波及后人，中唐名家赵嘏，追慕其踪，以此诗每句为题，演成二十首。
《乐府诗集》卷七十九引《乐苑》：“《昔昔盐》羽调曲，唐亦为舞曲。”“昔昔”，即夕夕，夜夜。“盐”，“艳”音同而讹，曲的别名，如诗之行、吟、引。“昔昔盐”，即夜夜曲。
起首四句铺写春景，说柳能“覆堤”，草叶已“齐”（茂盛），水溢花飞，烘染出暮春绿肥红瘦景象，探后末四句“前年”“今岁”“一去无消息”云云，当是征人分别数岁，室妇无时不思。这层意思从“叶复齐”的“复”即有渗透，今岁叶齐，而说“复”，那去年、前年的叶齐柳覆，以及年年夜夜怀人之意，自在不言之中。其所以单单拈出春景，“盖思妇怀人，春时尤甚”（张玉穀《古诗赏析》）。还有柳、草、春、水、飞花都是具有潜在意义的意象，使人增生想象：见柳伤情，思念征夫；春草萋萋而念及王孙；春水涨溢，而怀人不已；花飞万点，而伊人何在。都是室妇易生的情致。要之，这正是“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之时。
次四句点明人、事：空闺思妇念关山荡子。“秦氏女”，指汉乐府《陌上桑》秦罗敷一类的民女；“窦家妻”，指晋窦滔妻苏惠，思夫谪戍流沙，织绵为回文诗以寄赠，为官宦人家的眷属。这是列举上下两个阶层“代表人物”，以例其余。“关山”二句是说荡子一别而至边关，思妇空闺而独守风月，“关山”——“空闺”，其间“山川悠悠路漫漫”，自在言外，“别”字带上映下，是这四句的主脑，为以下一片相思，作了醒目交代。从语气看，“别”、“守”全是思妇从自己心底说出，风月融融，关山凛凛，牵肠挂肚，情何以堪，伤己之哀思，含融对远人的深切关念。
“恒敛”八句，承上“风月守空闺”，泛溢出绵绵不尽的相思之情，是这首“夜夜曲”的核心部分。“千金笑”语出南朝崔骃《七依》：“回顾百万，一笑千金。”（《艺文类聚》）“双玉”也是南朝人描写妇人眼泪的丽词。“盘龙”二句分承上二句：因为寡笑少言，苦闷无聊，所以“盘龙随镜隐”；由于思泪长流，愁怀难遣，所以“彩凤逐帷低”——帷不上钩，闷闷苦睡。“盘龙”指铜镜上的装饰花纹，“随镜隐”是说镜子弃置不用而藏在匣中，化用徐幹《室思》“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句意：“女为悦己者容”，夫婿何在，无心饰颜。这是“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正面直说，但却不把“自伯之东，首如飞蓬”的意思说破。这二句写物而不及人，而以物衬人。四句合看，“恒敛”的是“笑”，也是“镜”；“长垂”者是“啼”也是“帷”，物人关合一体。“随”“逐”写物，以之观照人物，情趣顿生：孤闲随之而来，愁思逐之不去，这都是写日间之思。“夜鹊”意象，是浓缩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而来。这“飞魂同夜鹊”是说思人之情动荡不已，如同夜鹊盘旋，无处可栖一样。这个“同”字，还可以当作“系”字看，乌鹊夜鸣，声系帐中不眠之人，也就是赵嘏所说的“思君常入梦，同鹊屡惊魂”的意思。何逊《门有车与客》“寸心将夜鹊，相逐向南飞”，阴铿《南征闺怨》“唯当有夜鹊，南飞似妾心”的“逐”“似”可作此句“同”的注脚。“倦寝忆晨鸡”句义含两层：闺妇怀人思远，夜深鸡鸣，仍然不眠，也就是“零落向谁道，鸡鸣徒叹息”（沈约《夜夜曲》）的情怀，此其一；其二，整夜“魂飞”熬煎，黎明时实在太疲倦了，也该合眼打瞌，然则另一个念头——“忆晨鸡”却涌上心头。“晨鸡”是浓缩《诗经·郑风·风雨鸡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意象，“晨鸡”不说“听”而曰“忆”——思，思“既见君子，云何不喜”，所以“忆晨鸡”，即“思君子”之意，只是不愿直接说破。这是黎明鸡啼而引起的怅想，两句中的“夜”“晨”暗示了时间的悄然流失。“暗牖”两句如同“盘龙”两句一样，都是写物。《古诗源》说此从张景阳“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化出，而其源则在“伊威在室，蟏蛸在户”。但后人愈巧耳。如说上句还属于陈语，那么“空梁落燕泥”则为前人所未道。窗在晨应明，此著一“暗”，因蛛网悬挂，晻淡不明，显其凄凉冷落；晨燕觅食早飞，燕窝泥落，巢内静静，所以屋梁显得空空，燕子双飞双栖，衬出思妇孤独枯寞。赵嘏演化这句，有“谁能长对此，双去复双栖”。阴铿也说过“户余双飞燕，床有一空帷”（《和樊晋陵伤妾》）。燕泥是细小的，落地之声微弱，而听得如此分明。借环境衬写思妇的寂寞无聊，造语新颖，构思别致，体人心境入于至微，成为当时传诵名句。据说喜作艳诗的杨广，对此非常企羡，至于嫉妒。在薛道衡临刑时还问道：还能作“空梁落燕泥”否？这两句都呈果前因后状态。如顺说则是“蛛网悬牖暗，燕泥落梁空”，这里把“暗”“空”置于句首，不仅烘托出环境牖暗、梁空的氛围，也是思妇心绪黯凉空寂的写照。后来谢伯初模拟此句为“池馆无人燕学飞”，句意凡近，不如薛之峻洁。这四句写夜思，联系上文“恒敛”“长垂”，当然就是“夜夜思”了。这八句两层，前写日低帷闷睡，夜则魂飞不眠，都是平日间的反常现象，铺叙独居忧伤之景况，是全诗的核心。
结末四句承上“关山别荡子”，这是由己及人。“前年”“今岁”和篇首“蘼芜叶复齐”的“复”字照应，把篇中“恒敛”“长垂”落到实处。“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那么“别荡子”则更在“前年”以前。代北已是关山所在。“过”“往”见出征戍匆匆之意，所往辽西则更遥远，这当是经人书信相告所知。而“一去无消息”则见人愈去愈远，连音信也渺然无踪。如就自己说则是“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晏殊《寓意》），因而不能不抱怨对方：“那能惜马蹄”，此用苏伯玉妻《盘中诗》“何惜马蹄归不促”句意，本来思念那么深切，望归不止，竟然音信俱无，应是望之切、怨之深，可是这句异常温和，看似无些微怨望，淡淡向对方疑问，良人不归，好像只与“惜马蹄”相关，而思妇的心底有若许疑问或可早横梗胸中，只是含而未露，不愿明言罢了。“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怅然，“不畏将军成久别，只恐封侯心更移”（《豫章行》）的担心，不无没有，所以这末句语极淡则情至深，在一片怅望、企盼、疑问中收束全诗，语末说尽，欲吐还吞，意含句外而余音不绝。
这诗用语以浓艳绮丽为主。末四句却浅显明白，无论雅俗都具铸造匠心，具清丽委婉动人的风格。全诗除首尾四句外，中间十六句皆对仗，一韵到底，很能传递出忧思重重、绵绵无尽的心境。隋诗承南朝遗风，贪于排偶，竞句雕琢，但未有是篇如此句句裁对工整而不失情思自然之旨，因而文学史家说他是隋代艺术成就最高的诗人，良有以也。
（魏耕原）
【诗人名片】
薛道衡（539—609），字玄卿，河东汾阴（今山西荣河东北）人。历仕齐、周，至隋累官司隶大夫。道衡在周、隋颇有才名，被炀帝（杨广）所忌。大业五年（609）因论时政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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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昔昔盐》原文赏析-薛道衡古诗-隋朝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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