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春
丁已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清代:纳兰性德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
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
料短发、朝来定有霜。
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
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苗,谱出回肠。
【注释】
①丁已重阳前三日:指康熙十六年(1677)农历九月初六,即重阳节前三日。卢氏亡于该年五月三十日。
②记绣榻闲时:袁刻本作“记绣床倚遍”,汪刻本作“自那番摧折”。并吹红雨,汪刻本作“无衫不泪”。李贺《将进酒》:“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③“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汪刻本作“几年恩爱,有梦何妨”。同倚,袁刻本作“同送”。
④“梦好难留,诗残莫续”:汪刻本作“最苦啼鹃,频催别鹄”。更阑,汪刻本作“更深”。吴融《水鸟诗》:“为谢离鸾见别鹄,如何禁得向天涯。”
⑥秋叶:汪刻本作“秋月”。还伤,汪刻本作“堪伤”。
⑦摇落:汪刻本作“漂泊”。减尽荀衣昨日香,汪刻本作“两处鸳鸯各自凉”。《太平御览》卷七〇三引习凿齿《襄阳记》:“刘季和曰:‘荀令君(荀或)至人家,坐处三日香。’”
⑧倩声声邻苗:汪刻本作“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汪刻本作“谱人愁乡”。邻笛,晋向秀《思旧赋序》:“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余适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囊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译文】
生命本已短暂,而薄命的你还过早地离世,给我留下无尽遗憾与惆怅。回想从前,我们一同在绣榻上赏花,一同在曲栏边看夕阳。生活如梦般美丽,却终归挽留不住。尚未写完的诗不必再续写下去,诗也无法纾解失去你的伤心,只能在夜深时分大哭一场。哭的时候恍惚看见你的身影,但只是匆匆一瞥,容不得我慢慢端详。已经和你分别在两个世界,而这样的伤心,明早又会将我稀疏的头发再染白几许。纵然生死隔开了你我,但我们的缘分应该并未断绝?无论是看到春花盛开,还是看到秋叶凋零,我都会想起你,哀伤不尽。多想和你在一起,却转眼便成永诀,天那边的你和地这边的我同样在伤悼我们的命运。无可奈何呀,听屋檐上雨声淅沥,我就借用雨声的旋律谱成这首词,倾诉我百转千回的心曲。
【赏析】
悼亡记梦之作,作于康熙十六年(1677年),性德之妻卢氏卒于是年五月三十日。
词写于康熙十六年(1677)九月,为亡妻而作。前人多以此为记梦之作,并将之与苏轼的《江城子·记梦》相提并论,实则该词对梦境着墨不多,与苏词并无太多相近之处。词人所着力于描绘的,是梦醒后对往日生活细节的回忆,以及由此带来的伤感怅惋。梦中亡妇执手哽咽,固然令人心碎,而由此牵动出的“并吹红雨”、“同倚斜阳”,那些属于两人共有的画面,对词人而言才如梦境一般难以挽留,才让他深哭一场。春花秋月,往事尽在心头。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四处所寻觅的,也是期待回到这样温馨的场面中。亡妇前来反复叮咛,是梦;往日情事,更如梦。
【汇评】
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词人怀念亡逝的妻子,心情十分痛苦。他叹息妻子寿命太短,回忆过去在一起时的恩爱生活,叙述丧妻后自己的苦恼。他对着妻子的遗照,似乎觉得灵风飘动,思路便越走越远,他想到天上去找她,又想到她在阴间或许也苍老了,他想到即使在人间天上,两情如一,但眼前人亡物在,触景伤情。……这首词,感情真挚,缠绵悱恻,凄婉动人,但也过于哀伤了。”
钱仲联《清词三百首》:“苏轼《江城子·记梦》是记梦中相见之词。性德这词,也说‘梦好难留’,不是说梦,而是指过去团圆日子,即‘记绣榻闲时’四句所写的情景,一去不返。全词都是就醒时说。情词深挚,可与前面几首参读。”
盛冬玲《纳兰性德词选》:“此词有序,观之知是容若于丁已重阳前三日梦见亡妻后感赋而作。生离,还有他日团圆的希望;死别,则人间天上,从此相见无因。偶尔梦中一遇,相对倾诉衷肠,纵然惝恍迷离,醒来也会对尚能记起的每一细节都追怀不已。梦境中短暂而又不甚分明的团聚,是对永诀后刻骨相思的安慰,但执手哽咽,本已黯然神伤,事后既知连这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那就更添惆怅,倍觉凄凉了。‘赢得更深哭一场’、‘料短发、朝来定有霜’,正是作者伤心的自白。”
严迪昌《清词史》:“‘碧落’重逢,原是水月空花之想,苦忆转为短梦,聊胜虚幻之求,然而最终也只是‘赢得更深哭一场’而已。词境惨淡,词心戚戚。”
【延伸阅读】
◆丁巳为康熙十六年(1677),作者二十三岁。卢氏死于该年五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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