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清代:纳兰性德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赏析】
“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想起周邦彦的这首《蝶恋花》:那是一个月光皎洁惊起了栖乌的夜晚,天色将明,金井边已经能够听到有人用辘轳汲水的声音,一对即将分别的恋人几乎彻夜未眠。
外面的动静一下子就唤醒了恋人清炯炯的双眸,还有泪光,泪花浸湿了红绵枕,多少的缠绵和不舍使得这个夜晚显得太过悲切。为什么相恋的人一定要分离?
金井辘轳仍在,金井边是满地的落红,一片的凄冷。伊人已去,不见那如花的容颜,空剩下独自面对的怅惘和失意。
这首词作于恋人沈宛离去之后,相思之情溢于言表。仿佛还是昨日,蓦然见到她清婉可人的模样,眼波流动,藏无限幽婉的心事,有谁能够看懂呢?既然如此相爱,为何还是分开?不解是解,解也不解。
纳兰那时还没走出痛失爱妻的阴影。一个人的突然出现,慰藉了他凄凉的心灵,这个人就是沈宛。
沈宛,字御婵,江南汉家才女,有《选梦词》传世。沈宛最初跟随顾贞观进京,纳兰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上了她,她对他也是一见钟情,互相倾慕的两人不久就相爱了。
八旗祖制,满汉不通婚。这注定了她无法成为他的妻子,只能做侍妾。他们的爱情遭到了家庭的阻挠,纳兰明珠坚决不同意沈宛进纳兰府的门。
庭院深深深几许,沈宛进不了纳兰府,纳兰将她安置在德胜门内。没有名分的沈宛和纳兰容若过着情人似的生活,他们相知相怜相爱,哪知道到最后还是千疮百孔。一年后,沈宛怀着纳兰的骨血独自回到千里之外的江南小院里,日日以泪洗面。
沈宛的离去也许是怕纳兰夹在父母和自己之间太过为难,她知道纳兰对于亲情的珍爱,她原来是想要成全的,但却不知道,纳兰是一个不可以失掉爱情的人,犹如鱼儿不能失去水,鸟儿不能失去飞翔的天空。
你就这么走了,山盟海誓终成泡影,千般委屈脉脉温情又复与谁人说。有情人不成眷属,是比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还要无可奈何的事情。
他无奈放开她的手,让她离开,只留自己眼睁睁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曾以为会相守到老的暮色里。一同消失了的,还有挣扎的心。从此孤灯下,独自不成眠。
沈宛离去后,久久没有音讯。纳兰在日夜忧愁中挨过,终于发了寒疾,不久撒手人寰。临终时,这对有情人也不曾见一面。
不久后,他们的骨血降生于尘世,取名福森。福森在七十岁时还被乾隆皇帝邀请参加太上皇所设的“百叟宴”。
今生被流光烧成了灰烬,只待来世再续。可来世要与谁来续?来世是否还认得出我?
相知相怜昨日事,相思相忆最成伤。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康熙二十一年二月,为了阻止沙俄南侵,康熙派都统郎坦、彭春、萨布素等180人到雅克萨进行战略侦察,纳兰也在其中。这阙词即作于途中。边塞战场,千万顶军帐散落天地之间,时已入夜,星斗闪烁,大军悄然无声,这是多么壮观的场景,纳兰不禁豪情顿生。做男人,要做唐宗宋祖那样的,把天下做成一片锦绣;做男人,要做秦皇汉武那样的,横刀立马紧握住乾坤旋转。纳兰的感情再细腻,终究是个男人。何况旗人本就是马背上雄起的民族,对八旗子弟而言,习武才是本业,骑射功夫更是一日不可偏废。边境多事之秋,男儿的骨子里都有着洒热血、保疆土、马革裹尸还的梦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靠着自己的努力博一个功成名就,从此扬名四海,想想都会心潮澎湃。
可是,纳兰没有这样的机会。出身权相之家,功名用不着他操心,父亲早已为他选定了捷径,铺好了前程。康熙很欣赏文武兼备的纳兰,纳兰也从康熙那里获得了在常人看来足够的荣耀。可是,这一切不过是因了父亲的缘故被动接受。他在父亲面前总是强颜欢笑的吧,不然何至于明珠读到儿子的遗作《饮水词》后老泪纵横,长叹:“这孩子为何这般不开心?他什么都有了啊。”天子身边红人的身份,令他见识了万里风沙、大漠戈壁的广袤孤独,感受过金戈铁马、纵横驰骋的豪情飞奔,领略了长河落日、天似穹庐的苍凉沉寂,感喟过朔风凌厉、冰天雪地的刻骨荒寒。人生便是在这不断的磨砺中变得丰富和睿智。
事业的得失沉浮在纳兰那里变得轻如鸿毛,而求之不得的爱情,却成了他的全部寄托。得到了所有得不到爱情,那便是不圆满;得到了爱情但失去了所有,那也可以释然。可上天残忍,偏让他失去爱情,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一个凡俗肉胎里那颗脆弱多情的心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词的后半阙愁肠百转,满溢孤独的乡思和人生的叹息,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野外天低,星影欲坠。他做梦了,如孩子一般,梦里看到了纳兰府的花园,秋千上的爱妻笑靥如花。爱妻已经过世五年了,依然时时出现在他的梦里,思念竟如斯。梦,开了个头未及做下去,就被白狼河的夜潮拍岸声惊醒了。他多么希望,梦里的都是真实的,无奈,家园一万一千里,徒然望河水兴叹。那就再一次,再一次,回到梦里。
这次出塞返京后,纳兰被升为一等侍卫,官阶也从五品变成三品。侦察获得的情报是后来的雅克萨之战的开场,两年后,清军水陆并进,大败沙俄,迫使他们签定了《中俄尼布楚条约》。那时纳兰已经去世了,捷报传来,康熙差宫使在纳兰灵前哭告。可他已经听不到了,纵然听到,怕也是一个长身玉立的孤绝身影吧,怕也是一声言不由衷的谢主隆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