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清代：纳兰性德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
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
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
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赏析】
纳兰的心事，是瘦马在古道上扬起的尘烟。一骑绝尘未免过于孤单，有了张见阳这个可以并骑而驰的朋友和他一路诗酒唱酬，才阅尽了人生的山河岁月。
开篇的“倚柳题笺”，化用的是刘过的《沁园春·题黄尚书夫人书壁后》：“缓辔徐驱，儿童聚观，神仙画图。正芹塘雨过，泥融路软，金莲自策，小小篮舆。傍柳题诗，穿花劝酒，嗅蕊攀条得自如。经行处，有苍松夹道，不用传呼。”
刘过，南宋文学家。字改之，号龙洲道人。襄阳人，科举考试屡屡落第，一生不仕，浪迹江湖间，与陆游、辛弃疾为好友。金庸先生很欣赏这个人，以至于为《神雕侠侣》里的主人公取名杨过。
刘过，但看这个名字，就风雅无比，这样一个落魄江湖载酒行的人物，纳兰想必是引为隔代知音的。刘过描写的场景，纳兰在心底呼唤了一千一万遍了吧，他的心弦彻底被拨动了，为那芳香扑面的田园风光，为那优哉游哉的自然生活。
当花侧帽的独孤信是五胡乱华时的北周人，八大柱国之一，貌赛潘安，美比宋玉，仪态潇洒，武艺高强，在当时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因此，他的行为举止经常成为别人模仿的对象。一日，他出城打猎，耽搁得很晚，但他必须在宵禁之前赶回家，所以一路快马加鞭，谁知由于骑马太快了，头上的帽子被吹歪了都不知道扶正。而瞧见他歪戴帽子的人却大感惊艳，第二天，满大街都是模仿孤独信侧帽而行的人。
风流倜傥，无需刻意去做，却自有一番魅力十足的风采，一举手，一投足，都透出令人折服的气质。后世文人为之作词不计其数，唐代的李义山《饮席代官妓赠两从事》云：“新人桥上著春衫，旧主江边侧帽檐”；宋朝的晏殊《清平乐》说：“侧帽风前花满路。冶叶倡条情绪。”纳兰也被折服了，他为自己编著的第一本词集就起名为《侧帽集》。
在一个红尘碌碌、尔虞我诈、污浊丑陋的名利场里追求倚柳题笺、当花侧帽的生活，何其难。庙堂里的权力和风光像烟馆里的大烟一样使人上瘾，多少男人穷尽一生的精力去角逐，乐此不疲。偏偏在权力空前繁荣的大清王朝有一个男人对这一切了无兴趣，身在庙堂，心系江湖。
他追求“赏心应比驱驰好”，苦苦挣扎着，至死未成；他自怜“就中冷暖和谁道”，流露了知音难觅的悲哀，侍卫生活的桎梏和压抑只有自己最明白；他叹息“人生何事缁尘老”，仿佛阅遍了人世的沧桑。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如果没有超脱尘世的心胸，是说不出这些话的。
有人说纳兰太过浪漫，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不屑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总是和前人比，越比越不满足，他的不满实属无病呻吟。显然，他们不曾真的读懂纳兰其人，纳兰的不满并非是没有原因的，因了出身的关系，他对权力运作之秘密洞若观火，他看到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外表下掩盖的肮脏和虚弱，他更曾看到一些至交好友在仕途上的屈辱和坎坷，这一切令他陷入了忧郁的深渊。
一个人因为自己落魄潦倒而忧郁，那没什么稀奇的，纳兰的可贵，就在于他的悲伤叹息是在荣华富贵都有的情况下发出的，忧郁是他内在的精神气质。
那些淤积的冷暖悲愁，那些朝露般的年华，都是往日云烟往日花，令人徒然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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