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查子
清代:纳兰性德
散帙坐凝尘,吹气幽兰并。
茶名龙凤团,香字鸳鸯饼。
玉局类弹棋,颠倒双栖影。
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赏析】
纳兰就是纳兰,写伤感,字里行间也尽透着华丽之气。就如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所说:“寒酸语,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华贵出之,饮水词人,所以重光后身也。”
男人的梦里,除了建功立业,便是那“红袖添香夜读书”吧。但世事蹉跎,不是每个男子都恰好遇到自己中意的红袖。纳兰是幸运的,在失去了表妹之后,他遇到了不同凡俗的卢氏。卢氏是封疆大吏的千金,是书画琴棋无所不通的才女。婚后二人夫妻恩爱,幸福美满。风花雪月的日子,没有片刻的闲暇,花好月圆的相守,总有太多的缠绵。
北宋大文人苏轼初婚时,也如纳兰这般年纪,他的王氏也是秀媚贤淑,苏轼的心里充满了柔情。在大宋的耿耿良夜里,他希望可以细细地读妻,但王氏却故作不解风情,固执地要他读书,因为她要她的夫婿读书进仕。很多的良宵就这样在隐忍中耗去。实在是辜负了这美好的夜晚。
纳兰不用这般辜负,他读书不是为了入仕,他是武官的身份,有自己的品阶。他读书,是一种嗜好,有了红袖的陪伴,更是一种情调了。
鸳鸯饼,一种形似鸳鸯的焚香饼,一饼之火,可终日不灭。玉局,棋盘之诗意的称呼。漂浮着些许微尘的书房里,纳兰展卷而读,身畔卢氏吐气如兰。倦了,卢氏奉上龙凤团香茶,茶香和鸳鸯饼之焚香混合在一起,袅袅绕梁。读书之余双人对弈,花好月圆,倒影成双,好一幅琴瑟和鸣图。
纳兰这样多情的人是有着痴性的,总愿意人常聚,花常开,他期望和卢氏这样朝朝暮暮、永不分开。奈何世间事太多不由人意,如此美好的时光,却作了未来生离死别的最残忍的铺垫。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的生活,不过三年就雨打风吹去。卢氏难产去世,纳兰失去了一个生活上的好妻子,精神上的好伴侣。他的心碎了,陷入了无法解脱的痛苦中。也许太过于幸福的情深,是要用长长一生的伤痛来做注脚的。
人间事,何可预料?最美的花,总是最易凋零。难道,天也妒恩爱?
短焰剔残花,夜久边声寂。倦舞却闻鸡,暗觉青绫湿。
天水接冥蒙,一角西南白。欲渡浣花溪,远梦轻无力。
边塞词里,大多是杀敌报国、忧国伤时的豪放之气。然而,到了纳兰那里,一样的边塞,却是蚀骨的忧伤。
这忧伤在别的边塞诗词里也常见,只是,那么的不一样。那是悲凉豪壮的,王昌龄说:“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万里之外,闺中少妇也会引动离愁,只是,到底是要“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甚至是“战士阵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男人生来就要千锤百炼,要应付大小不同的战场和生死难卜的棋局,似乎这样才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许多人,在战场上英勇冲杀之后,幡然醒悟。一场烽火硝烟之后,回望满目疮痍的沙场,忽然觉得赢得的所有胜利其实都毫无意义,因为最想赢的那一仗输掉了。纳兰即是如此,他输掉了心爱的妻子,输掉了一生的爱情,整个世界一片空寂,他的忧伤就在这样的空寂里醒着。他时常在边塞的夜里,辗转难眠,黯然泪下。边声寂寂,他的心在夜的深处孤寂地奔走,却找不到歇脚的地方。
边塞的战事里,需要的不是纳兰,而是像祖逖那样闻鸡起舞的热血将士。祖逖二十四岁时,担任了洛阳主簿,他的同事刘琨是汉朝宗室中山靖王刘胜的后代,也是一个有志气的青年。两个人常常谈论家国大事和平生抱负,每每谈到深夜,大被同床而眠。有一天,他们又谈得很晚,刚刚躺下,刘琨就鼾声如雷了,祖逖正朦胧欲睡,突然听到了荒鸡的叫声(古人把三更以前鸣叫的鸡叫荒鸣。荒鸡的叫声被看做邪恶之声,是兵起之象),猛然惊醒,叫醒刘琨说:“你听,你听,这不是荒鸡的叫声吗?恐怕天下要大乱了,我们还睡什么觉啊?”于是就在庭院中舞起剑来。刘琨也取了双剑和祖逖对舞起来。
闻鸡起舞,有壮志在,有忧患在,纳兰也曾经有过。可现在,自己懒得“起舞”,偏偏又“闻鸡”,这一反用的典故把他内心深处的“倦”意明明白白地泄露了出来。倦于战事,倦于世事,只因为那个能够点燃他生命热情的爱人已经远去。他活着,活着也是一种敷衍,一种倦怠。
家国这些大事,对他来说已然空洞,他已经看清,看清了之后就是远离,就是淡漠。天涯、烛花、胡笳、画角,这些豪放的苍凉在纳兰的笔下,全成了婉约的忧伤。忧,源于对整个生命的虚幻之感;伤,来自一派繁华后面的凄惶和落寞。这不是世俗的人所能理解的。是的,荣华富贵他全有了,还要什么?只因为太多人看不到清初文治武功的后面掩藏了无数残花败絮,那繁华不过是封建制度崩溃前夜一点回光返照。长夜失眠,心中无比空虚,黯然泪下。这一切太压抑了,那就借着梦逃避吧,谁料梦也“轻无力”。
“欲渡浣花溪,远梦轻无力”,把想要归去却不得的心情,写得淋漓尽致。但这个梦太遥远了,人世倥偬,归与不归,是他做不了主的,人生事,总是半分不由人。倘若他是一介凡夫俗子,便不会有如此多的忧愁,他会隐居起来,每日伺弄花草,与世无争,但是他生错了时代,没有自由,只能被黑暗吞没。
边声依旧,刀锋向月明。沙场上,一颗多情的心被风沙吹得生疼。还得自己孤独地受着。无人会此情重。
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
总是别时情,那待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你在的时候,见了彩云心中欢喜,那是你轻盈美丽的身影;你不在了,彩云还在,我到哪里去寻你的踪影?
彩云昔日的美丽,却成了如今的独对碧空的惆怅万分。
小山词中曾写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他曾经是宰相之子,早年家里也是楼台林立,夜夜笙歌的,还养着四个名叫苹、鸿、莲、云的歌妓。他亲自教给她们歌曲,他填的词,她们婉转婀娜地唱。后来,他家道中落,她们也都星散了。在岁月的风尘里回眸,当年的明月下,小苹曾像彩云一样归来,可当时的明月仍在,小苹已经不见了。
纳兰的“小苹”呢?那温婉灵秀的卢氏,化为了一片彩云,飞逝而去,不知道飘落在何处的天空。这一问,一定有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被夜色遮掩。
从此,冗长的人生里,他再也没机会和她如合欢花一般盛开在尘世,每一个温柔的触须在风中舒展,诉说相知相守的欢喜。那还能够怎么办呢?尘世里还有诸多的羁绊,他只能倚着相思树黯然神伤。如果泉下有知的她见了,定会被他感动,感动他为她一片痴苦,感动他为她一身憔悴。
合欢花,温婉圆润的名字,却承载了太多苦情,只因为它本生于苦情树。传说中,苦情树本来是不开花的,后来,有个秀才进京赶考,临行时,妻子粉扇指着窗前的苦情树说:“郎君此去,一定会高中。只是那京城是温柔富贵乡,不要忘了回家的路!”秀才连声答应后上路了,从此杳如黄鹤。粉扇在家里等了几十年,也没等到丈夫归来,临终前,她拖着病体,来到那株山盟海誓的苦情树前,发下重誓:“如果郎君变心,从今以后,让这苦情开花,夫为叶,我为花,花不老,叶不落,一生不同心,世世夜欢合!”说罢,就赴了黄泉。第二年,所有的苦情树都开了花,像一把把小小的扇子挂满了枝头,是为合欢花,那树也改叫了合欢树。
幸福有千百种,苦却都是一个滋味。苦到不堪其苦,苦到难以承受,纳兰终究随卢氏而去了。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纳兰在寓所召集顾贞观、梁西溟等好友,举行了他生前最后一次宴会。席间,众人以院中的两棵合欢树分题歌咏。他写了一首五律——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同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消忿,旋移近小楹。
第二天他就病倒,不久去世。
纳兰去世的那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恰巧是卢氏逝世八周年忌日,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生命如满地零落的合欢花,辗入尘土。那曾经在他心里婉约坚定的隐秘愿望,终于成为了现实,他和卢氏,也成了合欢树。纳兰再也不必在无数的长夜孤寂里,一遍一遍数滴滴答答的冷雨,被思念反复地折磨了。
夜合欢里,住着这一对璧人的魂魄,引得后世有情儿女唏嘘不已。
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
《西厢记》里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情节,杜丽娘的父亲替她请了一位塾师。这个塾师是个老夫子,而杜丽娘却是一个待嫁闺中的少女,恰是怀春的年纪。有意思的是,这个塾师要教的那部《诗经》,第一篇偏偏就是《关雎》,试想他要如何对一个深闺少女说相思呢?戏里没有说,没说也是可以想出来的:塾师面对着这美丽的少女,一定先是出汗,然后还是出汗,最后憋出来的是:那是讲述后妃之德的诗。讲完还淌了一身的汗,他实在无法对一个怀春的少女说相思的。
杜丽娘是灵动的,她不用老师说,早已经嗅到爱情的味道,少女深埋的怀春情怀还是一下子被触动了。她神思恍惚去游园,缠缠绵绵地唱:“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花花草草可以任意被人恋,自己为什么不能有生生死死相恋的人呢?
少女,最容易在春天里萌发爱情的念头。这阙小词就是写一个怀春的女子正暗自伤怀,她懊恼于春风不够解人意,趁她不小心偷偷吹开了她的裙衩。这是一个轻柔而微微有些暧昧的爱情暗示,是春风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里所给予的隐隐撩拨。她更是情难自禁了。
这个身着湘裙的女子在寂寞的夜里对着纱制的灯笼顾影自怜。“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少女纤细而忧伤的身影令人生怜。
《诗经》里说:“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然而这首词里是没有吉士的。没有吉士来诱的少女是孤独的,沉香燃烧尽了,烟气也消失了。鸳鸯瓦成对,奈何人不成双?唐代诗人白居易《长恨歌》中说:“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女子与花融为一体,相思绵绵无绝期。
花蕾微颤,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樱桃树下,她只是小立,怀春的忧伤只是生命里美好的一个段落。有人说这首词写的是女子的愁苦,其实错了,醉眼看别人成双对,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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