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
赠梁汾
清代:纳兰性德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
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
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
且由他、蛾眉瑶诼,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寻思起、从头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赏析】
生命中,遇见知己,便如前世早已经相知相识,禁不住,想要向你倾诉心扉,希望,我懂你惜你,你也能够知我近我。鲁迅先生对瞿秋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然而,人生最难觅的便是知己。伯牙遇子期,一抚琴,一聆听,青山苍苍,碧水茫茫,那样的故事古今罕有。纳兰是幸运的,他和顾贞观,便是那高山流水的相遇。
那是康熙十五年,顾贞观进入纳兰府做家庭教师。纳兰对顾贞观一见如故,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他写了这阙《金缕曲》赠给顾贞观。读之,山野江湖气扑面,痛快淋漓,是纳兰长调中最出彩的一阙,徐在《词苑丛谭》中说,此词一出,“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间,无不知有《侧帽词》者。”
一句“德也狂生耳”,狷狂之气,跃然纸上,不似纳兰一贯的缠绵悱恻。纳兰的狂不是因为豪门权势,而是富贵功名只等闲的天性。他过世以后,梁药亭在祭文里说纳兰“黄金如土,唯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如此豪侠之风,世间几人能理解?只有顾贞观懂他。
纳兰在顾贞观面前,并不以贵族公子自居,他说:我本是一个不拘世俗缛节、性自疏狂的人,出身于豪门望族,供职京城,这一切实属偶然,并非本愿。世人都把我当做纨绔子弟,却不明白我知音难觅的寂寞。
狂歌独行,只为觅知我之人。万事可得,惟知己难遇,无奈只有“有酒惟浇赵州土”。战国时的平原君好养士,门下食客曾多达数千人。这样一个礼贤下士、喜好交游的贵族公子,是深得纳兰仰慕的。可是没人理解他,他只好叹息道:“谁会成生此意。”
上天不忍辜负这个苦心的人,把顾贞观送到了他身边。那时候,顾贞观正遭遇仕途不顺,被人诽谤排挤,这个名声动江南的人,在偌大京城里浊酒湿青衫,郁郁不得志。屈原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古往今来,满腹才华不得重用者处处可见,势力小人造谣中伤者举目皆是。正所谓:“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
“共君此夜须沉醉”,知己相遇,青眼相加,举杯痛饮,与君同销万古愁。遇酒须倾,端杯遣怀事事休。生前身后名,莫如一杯酒。这是才子骚人世事无常、仕途失意的感慨,柔情中带着万丈豪气。“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身世恨,何足问,只需冷笑置之。才命相负,自古有之,不论是顾贞观的遭遇,还是自己的境况,纳兰在这既污且浊的社会中,发出了“寻思起、从头翻悔”的一声感叹。
有时候,懂得,便是最大的慈悲。知心话,便是最好的慰藉。
《晋书本传》载:“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抱负难展之后,“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他为人能青白眼,见愚俗之人为白眼,见高人雅士、意气相投者则为青眼。他和嵇康的友谊是魏晋风流中不可多得的佳话,后人谈起嵇琴阮啸津津乐道。许多年后,一个汉族落魄文人,一个满清贵族公子,在那个满汉成见颇深的时代,青眼相对。举杯邀月,快意恩仇,尽情歌哭,重演了一段魏晋风流。
真的情义不仅是一时一地的抵心相慰,更是山高水远的肝胆相照,在时间的沙海里历久弥坚。
康熙十六年至康熙二十三年,顾贞观数次往返京城与江南之间。康熙二十三年九月回京,为纳兰带来了红颜知己沈宛。为迎接知己好友,纳兰修建茅屋三间,并写《满江红·茅屋新城却赋》:“问我何心,却构此、三楹茅屋。可学得、海鸥无事,闲飞闲宿。百感都随流水去,一身还被浮名束。误东风迟日杏花天,红牙曲。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看棋局。且耽闲酒,消他薄福。雪后谁遮檐角翠,雨余好种墙阴绿。有些些欲说向寒宵,西窗烛。”一草堂,一樽酒,一夕阳,知己把盏任疏狂。这便是纳兰最为欣慰的日子。
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康熙十九年农历五月三十日,卢氏忌日。
花落,人亡,倏忽三载。
三年的时光不短,如果用来思念;三年的时光不长,如果用来遗忘。恨时间太快,恨生死别离,恨折磨无期。
纳兰庆幸,留在人间受煎熬的是他,她去了,所有的悲恨情愁,都留给了他,似这般雨滴空阶、寒意侵被、雨打花落的日子,点点滴滴,都是心碎。
如花容颜,告别阳光,沉沦入黑暗,留一个仓促的笑容在人间。想来这人间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荒草萋萋的坟冢尚能埋葬几种闲愁。纳兰啊纳兰,你怎么可以说出如此凄凉入骨的话语?纵使钗钿约空自许,夫妻盟转头空。是那经年的思念,已侵入你脆弱单薄的灵魂吗?
没有你,没有了欢喜与慰藉;没有你,没有了温暖和依偎。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白居易的“长恨”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长恨”,又何尝不是他自己的“长恨”?他和他的湘灵被母亲生生拆散,他是借着《长恨歌》来痛诉自己的痛苦和深情吧?
千古相同惟情深,那又何尝不是纳兰的“长恨”?“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往日誓言,同枝比翼,到如今你怎么忍心全都抛弃?
若是九泉之下也有书信可寄,就请告诉我这些年来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像我这般地疼你?每个夜里,辗转反侧,无法睡去,怎会忍心让另外一个人来把你代替?
虽然卢氏红消香断之后,纳兰先娶了官氏,再娶了颜氏,然而,爱一旦透支,就失去了偿还的能力,他早已经无力再爱。爱,有时候,真的是无能为力的事,说不清,道不明。“忍听湘弦重理”,他深知,即使重理,也无法再琴瑟和弹。
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和你在一起,又怕我们命太薄,没有福分享受美好光景,眼看它瞬间飘零。无数次长夜辗转,为什么幽冥无信,不能问一问彼此的消息?无数次中宵长叹,今生来世,再结个红尘知己。
李商隐说“他生未卜此生休”,来世不可料,谁知来世的两个人是不是还是一对薄命的人?今生不可期,黄泉路遥,一梦难成。
掬一把清泪,叹一口气,希望你在那个世界能够听到我的心。
斑斑血泪,血亦有时尽,泪亦有时灭。魂也杳杳,梦也杳杳,看片片纸灰舞蹈,人间多无聊。
梦亦何曾醒来。你永诀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就塌了,拼却了肉身,砌不好一堵尘世避风的墙。在尘世的风中,我的心,因爱成冰;我的泪,因你成河。
简梁汾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情义二字,尘世间,有几人当得起?
看《三国演义》,并不十分在意三分天下,谁主沉浮;并不十分在意烽烟起时,英雄相继。得失成败,皆已成空,当时的执著,如今的慨叹罢了。
打动我的,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友谊。有人说《三国演义》是一部写男人情义的书,我深以为然。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从此,患难荣辱,生死相依。想关羽遇害,刘备非不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非不知急怒冒进,多有不利。然,张飞被部下所杀,败走白帝城,托孤诸葛亮,三兄弟终于黄泉聚合。没有刘关张生死不破的友谊,牢不可催的情分,怕蜀国纵再生一个卧龙也是难建的。
纳兰安慰顾贞观的话都是寻常,对他的情却自肺腑出,推心置腹。
他对顾贞观说:仕途不利,命运多难,未得朝廷重用。错来人世走一遭,终于相信傻子有痴福的说法,上天让聪明人来到这世上就是受苦的。不要再被浮名所累。做官如同折断的树梗,漂泊不定,算不得什么。那些小人的诬陷和中伤,就当是狗叫唤好了,不必去在意。为朋友的事,我即使再劳累,也心甘情愿,香草易燃,美玉易碎,忠良遭妒,道理是一样的,这污浊的世界容不下美好干净的东西存在。多么羡慕那些普通人,能够什么也不想,日日醉生梦死的,糊涂点就没烦恼了。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营救吴兆骞回来,其他的都是小事。能理解我的人,只有你顾贞观了。
之所以对好友这么说,是因为纳兰知道,顾贞观的心里时刻牵挂着因“南闱科场案”而流放外地的吴兆骞。
吴兆骞生于明崇祯四年,字汉槎,吴江人,“江左三凤”之一。九岁作《胆赋》,十岁写《京都赋》,声震文坛。少年的吴兆骞性情狂放。据清人笔记记载,他小时候在私塾读书,见同学取下帽子,他常拿来小便。同学告诉先生,面对先生的责问他竟然回答:“与其放在俗人头上,还不如拿来盛小便。”先生叹息:“这孩子将来必定因为名声大而惹祸。”
他曾对他好友汪钝说,如果我不在江东,你就可以一枝独秀了,引得别人侧目。这样一个骄傲自负、不拘理法、愤世嫉俗的人在文字狱遍地的大清王朝,不惹祸是不可能的,果然后来的一次科举考试,使这位江南才子开始了多舛的人生。
顺治十四年,吴兆骞中举人,恰逢“南闱科场案”发生,皇帝下令重新考试。复试中,他交了白卷,被革除举人名,全家流放宁古塔。
关于他交白卷有两种说法,清史稿说,当时殿试气氛紧张,所有的考生都戴上枷锁,吴兆骞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没把文章写完,野史笔记说他因为负气才交了白卷。
顾贞观与吴兆骞是至交,送行时发誓全力营救,然而他无权无势,二十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营救成功。
康熙十五年冬,顾贞观在纳兰府做家庭教师,有心求纳兰帮忙营救吴兆骞,又不好直接开口,便写下被后人称为满清第一词的千古绝唱《金缕曲》两阙——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炭,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脚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纳兰看了这两阙词,深深为顾贞观的重情重义感动。于是他就写了一首词赠顾贞观,表示要把朋友的事当成最重要的事,尽全力去营救。他说聪明人来世上一遭是受苦的,是为顾贞观耿耿于朋友之事作开解,他说莫为浮名所累,是说吴兆骞,也是劝顾贞观,更是告诉好友自己的心志所在。
他一再说香草、美玉、忠良之士的遭遇,是一再地开解顾贞观,一个贵胄公子,历来都是别人为他着想,而纳兰却能够时时处处急朋友之急,想朋友之想,解朋友之困,说得如此深切诚恳,不能不令人动容。
纳兰和吴兆骞素未谋面,换了平常人,别说实际行动了,连想都不会想,纳兰是当得起“义薄云天”四个字的,他表示说要用十年时间营救,因为他知道先帝钦定的案子,想翻案很难。顾贞观是性情中人,就说人一辈子有几个十年啊?五年时间吧。这换了别人肯定特别生气,求人帮忙还提条件,纳兰不仅没不高兴,还流着眼泪应允了。
纳兰多方奔走,又托父亲帮忙,又凑了大笔的银子,终于将吴兆骞赎出。“绝塞生还吴季子”,当时感动了无数人,更感人的是吴兆骞归来后,他感到吴兆骞久经风霜,生计困难,就聘他为家庭教师,教自己弟弟读书。后来,吴兆骞病故,纳兰为他操办丧事,又出钱送他的灵柩回故乡。对朋友可谓是仁至义尽,有始有终。于是,“生馆死殡”的佳话流传开来,成为后世情义的模范。
自古以来,文人在世人心目中的印象都是文弱书生,然而,文人之间的侠骨豪气,一旦喷薄,势必要充塞天地之间、荡气回肠的。
爱情,要用时间来等待一份真切;友情,要用付出来照见一份挚诚。左手爱情,右手友谊。纳兰知道,来世间一遭,他要珍惜的,莫过于此。
慰西溟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
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
萧伯纳说得好:人生有两大悲哀,想得到的没得到,不想得到的得到了。
姜宸英想科举入仕,却未能如愿;纳兰却功名轻取。别人梦寐以求想得到的,他却毫不费力。然而,繁华不是每个人的盛宴,纳兰生性就是不属于繁华的,繁华于他,只是人生的负累。出入宫禁,陪皇伴驾,可终究如履薄冰;家世显赫,富贵逼人,他看到的却是他日的凋落。
他要的不过是五湖烟水,一叶扁舟,将自己放逐在不羁的尘外;他要的不过是醉卧琴岗,自由自在闲看云卷云舒,花落花开;他要的不过是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里,那低眉一笑的红颜相知。可是,他却不得不战战兢兢,身不由己,为声名家世所累。
奈何他所厌弃的,恰是姜宸英所孜孜以求的。姜宸英七十岁了还在参加考试,可见他对仕途功名是很在意的。在姜宸英的心里,功名富贵,是未到手的山芋,手烫掉了,也会接着的。
不是每个人都像纳兰那样看穿了一切。有几人能真正不在乎名利呢?都说陶渊明归耕陇亩,高洁如菊,可是,倘不是因为陶渊明科考一直不顺,直到四十一岁还做着彭泽令这样任人欺压的小官,他真的会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冠而去么?也许,他想的是,人生窝囊若此,再窝囊一点,回家种田,那也没什么了不得。
求官不成,又不屑依附权贵,那不如学范蠡泛舟五湖,隐居自乐。官场不容我,何不闲看落花,乐得逍遥自在。纳兰希望姜宸英放开胸怀,不要为官场中事折磨自己。一心为功名,世间那些寻常却真实的幸福就无法亲近了。
估计,这样的说服再深切,姜宸英也是万万听不进去的。伤心人自古别有怀抱,纳兰怎能知姜宸英是不可能达到他的那番境界的。这不是姜宸英的错,人心都是有高处的,姜宸英的高处是入仕,纳兰的高处是出尘。
若一朝看透了,一身清风争多少。姜宸英没能够听懂的,自古又有几人能够听懂呢?红尘滚滚,早将人心淹没深埋。
文章标题:金缕曲·赠梁汾(德也狂生耳)原文赏析-纳兰性德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