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王孙
清代:纳兰性德
暗怜双绁郁金香,欲梦天涯思转长。
几夜东风昨夜霜,减容光,莫为繁花又断肠。
【赏析】
初见时,以为只是一首咏物词。
郁金香,冠郁香于花名,只是对这舶来之物一种美好的愿望,却是彻头彻尾的名不副实。郁金香非本土花卉,据说是唐贞观年间王玄策作为官方代表出使天竺,也就是今天的印度时,天竺国王遣使回访将郁金香传入中国,一同带来的还有象征着佛语的菩提树和菠菜。至清康熙初年,郁金香在中国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历经了漫漫唐、宋、元、明,诗词曲和传奇的背后只在美人、美酒或罗衣绣纹边偶见郁金香倩影。比之花中君子或纳兰所爱清荷,郁金香的确难堪伤怀之情。这首词何故独以郁金香作引?这就不得不提到“双绁”之义。
“双绁”二字历来说法颇多,最常见的便是作双枝之解——成双成对的郁金香,大约有连理枝、并蒂莲的意思在其中,以此反衬出纳兰对影成三人时的那些孤寂。还有一种比较有趣的说法是以“双绁”指代女子的袜子。据说,古代有一种女袜有丝带与衣着相连,“绁”本指那起连接作用的丝绳,在此借指整个袜子,而“郁金香”则是袜子上的图案。故而此处“双绁郁金香”应是指女子之物。仔细思量,后者之解似更符合此词中的情思,故而耐人寻味。纳兰对双绁郁金香的感情似乎并不只借花伤怀那么单薄无力,前者“暗怜”,后至“天涯”,怕是纳兰情系之人所遗。一句暗怜,多少陈年旧事,编入西风流年之中,静静地藏于这金织玉绣的罗衣之中。岁月尘封的魔咒被瞬间的一个恍惚打破,只一瞥,便想起了前世今世种种,思如暗流汩汩,终是意难平,欲静又不止。暗怜,不禁有问,这对郁金香的背后凝结着什么样的情思,让纳兰犹抱琵琶,欲语还休,只将这一份无法排解的“怜”深深地埋入一笔“暗”处?
这几分情愫,和着几丝迷情,几缕旧物,近在咫尺,却又迷蒙得如纷飞柳絮,衣袖翩跹过后扬起一地落寞,令人欲作天涯之思。好一个欲梦天涯!何为欲?欲本就一种无奈,就像是给自己一个难以实现的承诺,总想尽力做到,却遥遥无期。想要而未得到的,对纳兰来说,便是盘桓于现实的幽思,是那连白日梦都做不得的桎梏。
古来文人墨客皆寄情于梦,而庄周的蝶梦则更是梦到了物我两忘的空明境地。“重酣后,梦景皆虚谬,庄周化蝶,蝶化庄周”。至少有片刻,庄周可以一种俗事难缨的不羁之态纵情迷梦,可以置身事外笑叹红尘种种。而纳兰呢?纵心向天涯,却好梦难酣,抑或连梦的影子也未曾挨着,便不得不打起精神费尽种种思量。纳兰所思何事,如今已不得而知,或许他为着燕子犹可双飞,为着去岁人面桃花,为着不得不承担的前途而思转,这些都使他难入梦。或者他亦想将这一切羁绊都斩断,理还乱的怕是还有一触即发的“双绁郁金香”。
不知纳兰此调作于何时,竟是几夜东风后忽而霜至。身处乍暖还寒时候,或是另有所指?东风亦作春风,多写生发之象,主风调雨顺的和气之色。这里的东风当然可以理解为“郁金香”的春天。而值得深思的是,纳兰为何以几夜形容东风而非几日?按常理,东风多生于白昼,见尽百花齐放的繁华景象。或者说,郁金香若作花之解,也非昙花般夜间开放,那么这“几夜”又作何理解呢?由此看去,“双绁郁金香”所指大有可能是纳兰情系之人。
曾有高烛照红妆,室内春意盎然。一朝好景终散尽,昨夜霜过,任凭雨打风吹去,只是朱颜改。辗转反侧之下自是容光减,心如冷灰,自言不要再为春尽而伤心落泪。又,是条分缕析的理智与纳兰那颗敏感的心在较量着,几番思忖着莫为繁花过后的残春之景而伤感,内心却挣扎着偏向了诗意的感情。如同前些年,前些日子,前几次一样,断肠人天涯,又徘徊于感情的婉语低喃中。
在那金碧辉煌的栖居中,有几人还能在名利场看清自己不断追逐的心,有几人还能借着东风将灵魂荡涤得如初生般清澈?对自由的向往便是这样,愈是压抑,便愈是渴望。心愈飘愈远,终萦魂于繁花之中,无论花开花谢都为之喜、为之泪,返璞归真的感情,追寻本真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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