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望海
清代:纳兰性德
蜃阙半模糊,踏浪惊呼,任将蠡测笑江湖。
沐日光华还浴月,我欲乘桴。
钓得六鳌无?竿拂珊瑚,桑田清浅问麻姑。
水气浮天天接水,那是蓬壶。
【赏析】
望海之雄浑,方能有此遮天的恢宏手笔。
古人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然而能与上摩天的五千仞岳相比拟的,不是三万里河,而是纳百川之海。海以其宽广能容劝慰失意人,激励青云子,古往今来不知引多少英雄竞折腰。唐孟浩然凌云壮志未酬,问沧洲何在,意以沧海寄余生。海上云帆直挂,那是飘摇的凌云壮志。
康熙二十一年,纳兰随皇帝东巡,时年二月驻跸于山海关。登澄海楼面朝大海,见天之苍茫,海之茫茫,可见纳兰小心翼翼隐匿于胸的豪迈。纳兰作词,向来以明白如话。可当他面朝大海时,这些凝结于胸长长短短的诗句竟难抒胸臆。一首浪淘沙,短短五十四个字,六次用典,这在纳兰毕生的作品中也并不多见的。
纳兰这首词,大约是东临碣石的新篇。建安十二年秋,曹操彻底消灭了袁绍残部班师途中,曾于此地作《观沧海》歌以咏志。千载白云悠然过尽,一千四百多年后的纳兰面对着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那若隐若现的繁华,像极了天上宫阙,似恍然一梦,误入仙境。
这便是海。波涛汹涌的狂暴过后有海市蜃楼的妩媚,水天无边的缥缈背后总惹人追寻流传千年却无人见过的仙人去处。“以管窥天,以蠡测海”,身后入仙境的东方朔不知在嘲讽武帝不识千里马,还是自讽一介书生妄测天威,都是管窥蠡测之事,终见笑于大方之家。《秋水》中的河伯观天上来的黄河之水自诩尽天下之美,行至北海才明白什么是大方之家。河伯望洋兴叹的感慨犹在耳畔,庄生在一片汪洋不见中闻道神语,转录如许仙人事于人间,方才有了纳兰笑江湖的想象。未免惋惜,本应在仙家击水三千的庄子,却囿于尘世结无情游,似又一谪仙屈生人世。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孟德慨而慷的感叹,满溢踌躇壮志;纳兰也出英雄略同之语。如众生灵一般,大海“集日月之精华,会天地之灵气”,方能纳百川,生万物。“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的政治理想偏废后也想过散发弄扁舟的吧,连赌气之语都说得诗意盎然。“我欲乘桴”,纳兰以手写心时似也露出了“道不行”的隐痛吧。
海上洪波涌起,似有仙山涌动,似闻踏浪高歌。现代人的思维浪漫早已被剥离,那些令古人充满遐思的潮起潮落被理智与科技分析后仅得一句简明而冰冷的“天体引潮力”。“六鳌骨已霜,三山流安在?”从来语出惊人的太白远望沧海时也不禁有问三山六鳌踪迹何觅。传说渤海之东的仙山竟以巨鳌为载。巨鳌迭三层,六万年轮岗一次,古人的时空观显然要放松缓慢许多。正如桃花源一般,仙人之所难免有凡人闯入。不知何处的龙伯人士不知以什么作饵,竟钓得修炼成神的六鳌。自此岱舆、员峤两山无所依托,“流于北极,沉于大海”,便剩下传统意义上的蓬莱三山。千年前的《列子·汤问》某种意义上是正宗的中国神话,毫不逊于希腊引以为傲的奥林匹斯山。
斗柄转回,人间寒暑屈指可数的几遍,年华便悄悄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文人墨客常感慨岁月蹉跎,言沧海桑田却多为夸大之语。凡夫俗子怎敌得道仙人?古有麻姑亲见东海三为桑田。东汉时麻姑应王方平之邀作客人间,点米成珠,仙酒为乐,宴于蔡经家。麻姑言蓬莱之水已减半,“海中复扬尘”。莫不是沧海桑田之事再现?此问始于东汉,千百年来高悬于明月酒杯间没有答案,直到现在沧海依旧水澹澹。
白浪滔天,一片迷蒙中,哪得见蓬壶?纳兰在这万里一色中岂能仅仅赞叹海之壮阔,望而无思?非也,非也。纳兰那颗敏感的心早已澎湃,只是没有一个淋漓的出口释放那些心底隐着的言语吧。“挥手谢人境,吾将从此辞”,千年的穿越也不过一瞬,蓬壶杳然,人间轻换,还有什么值得久久留恋于这真真假假的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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