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子
清代:纳兰性德
欲话心情梦已阑,镜中依约见春山。
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
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
多少滴残红蜡泪,几时干。
【赏析】
白居易年轻的时候,曾经爱过一个邻家女孩,他对她感情很深,但是白母强烈反对,因为白家乃书香门第,和一介平民交往,实在有辱门风。为了阻止这场恋情,举家东迁洛阳。为此,白居易还写过一首《潜别离》的伤感的诗——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生离尚且如此悲戚,何况死别。
不问相思,只问泪痕。相思的痕迹在泪痕里一片狼藉,阑珊旧梦,很多的心情,欲说还休。人生,有太多事,说不清,道不明。等待时间稀释思念,思念却把人反复纠缠。
镜中人,双眉如黛,似颦非颦,定睛去看,不过一梦,真的后悔从前没有仔细端详。命运的风,我们无力改变方向。为什么总是在失去之后,才对着遗落人间的钿钗,叹环佩不归。
梦里,是短欢娱;梦外,是长相忆。去了天堂的人,已经无法再相逢在人海。
有几个男人像纳兰这样对离开人世的妻子如此念念不忘呢?三百多年前的纳兰,不倦不悔地倾诉着对感情的执著,用至情至性的文字,唤醒了我们的内心里雪藏了许久的美好。
不由想起陆游和唐婉,他们亦是年纪轻轻就阴阳两隔。
陆游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娶表妹唐婉为妻,婚后夫妻恩爱,却由于父母之命,被迫分离,唐婉改嫁赵士程,陆游再娶王氏。
十余年后的一天,他们重逢。陆游往事重忆,心中伤感,提笔在一堵粉墙上题写了《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婉见了泪流满面,也和词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不久唐婉抑郁而死,时年大约三十岁。
世间有太多相爱却不能比翼双飞的故事。
古龙笔下的李红袖,“穿件宽大而舒服的鲜红衣裳,秀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双晶莹、修长的玉腿,赤裸纤秀的、完美无疵的双足”,妍裳秀足,却无关添香。她竟是顽皮的,“走到他身旁轻轻用足趾去搔他的脚心”,“甜蜜妖媚的微笑,就好像百花俱在这一刹那间开放”。
这样一个女子本该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夫唱妇随,可她偏偏遇见了楚留香,游侠楚留香,浪子楚留香,处处留香的楚留香。于是注定了她的默默付出换不来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李红袖也是个潇洒的人,所以她没有怨,江湖儿女的爱情也许本该如此,喝一口酒,挥一挥手,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古龙曾经写道:“你用离别钩,只不过为了要相聚。”可是,相聚从来不容易。离别钩,太容易伤着自己。
岁月一天天老去。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直教人藐视天地。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林下那幽静之地,本是谢道韫的家,如今已经荒苔遍地,可怜那美丽的身影埋入了漠漠黄沙。这一切一切都无处诉说,只好一只一只数着黄昏归来的乌鸦。半生的命运就如那无根的浮萍,任凭冷雨葬名花。芳魂是否风飘絮?零落到了天涯。
谢道韫是东晋才女,安西大将军谢奕之女,名相谢安的侄女,书法家王凝之的妻子。
一次谢安召集儿女子侄讲论文义,俄而大雪骤下,谢安问道:“白雪纷纷何所似?”侄子谢朗答:“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正因为这一段千古佳话,后世把女子的诗才称为“咏絮才”。
《世说新语·贤媛》记载:“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林下指的是竹林七贤,把谢道韫和他们相提并论,可见她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出身于名门望族的谢道韫,才华横溢,行事潇洒不羁。她非常轻视丈夫王凝之,有一次回娘家,心情沮丧,谢安安慰她说:“王郎是王羲之的儿子,也是才高八斗,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她回答:“我的叔父里头,有谢尚、谢万这样的人物,兄弟里头有谢韶、谢朗、谢玄、谢渊这样的人才,哪是王羲之可以比的。”
也许,上苍给她的眷顾太多,这个名满天下的才女,晚年孤独又凄惨。
那一天,孙恩贼军攻入会稽,丈夫王凝之和子女全部被杀害,谢道韫组织了一支婢女队伍抵抗叛军,亲手杀敌数名,终因寡不敌众被俘。她的外孙刘涛年仅几岁,孙恩要斩草除根,道韫说:“这是我们王家的事,与外姓人有什么关系?如果非杀不可,那就先杀我吧。”杀人不眨眼的孙恩,被她的正气凛然折服,不仅没杀刘涛,还释放了谢道韫,从此,她寡居在会稽。
女儿命运,常如飘絮。
有人说,纳兰是暗指入宫的表妹谢娘,实在有些牵强附会。这一阙词不过是纳兰情绪的寄托而已,他很倾慕这个隔了遥远时空的才女,他的词中有许多“谢娘”“道韫”“柳絮”“林下风”这样的字眼。纳兰说的岂止是谢道韫,更是对许多才情绝世的女子坎坷命运的叹惋。
朱颜辞镜,骤然心惊;花辞树,总是留不住。
听听那冷雨,看它葬名花无数。千秋女儿书,多少胭脂涂。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风中的柳絮飞落水面化作点点浮萍,河泥中的莲花虽然刚劲果断,茎却丝丝萦绕不断。别离时握一片花瓣、道声珍重,再也难见你的身影,只能记取前世的缘分。常说人若情太多,缘分就会淡薄,真的后悔以前的多情,回到伤心离别的地方,泪水忍不住落下来。
纳兰怀念的是江南才女沈宛。纳兰和她被迫分离,他无法怨恨自己的父母,只能叹一句“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是啊,他多么后悔自己多情啊,爱上不该爱上的她,不仅使自己遗恨终生,更深深伤害了她,逼得她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痛苦地离开京城,孤苦无依。寂寞不是源自不爱,而是源自想爱却不能爱。如果重新来过,纳兰一定宁愿不曾爱上沈宛,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断肠”和“泪偷零”。
情多,因为爱得太投入了,待到薄了,没了,就成了无法承受的痛苦。
爱情就像一个跷跷板,他重她就轻,她高他就低。奈何,爱情之花盛开时,人是卑微的。
冷傲如张爱玲亦难免,临水照花人遇见了胡兰成,她说:“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后来两人分手,她对他说:“我想过,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卑微越重,爱得越真,曲终人散时,伤得越深。
郁达夫给江南第一美人王映霞的情书里说:“映霞,两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真挚了。我几次对你说,我从没有这样的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看外面可不可以和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的?因此我几次的要求你,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远避开我。”
三十多岁的郁达夫,如一位初恋的少年,狂热而执著,不管不顾,真是卑微到极致了,卑微,带给他的是婚变,自己远走南洋,客死他乡。总觉得对方处处优秀完美无缺,总觉得自己缺点多多配不上对方,又哪来的牵手一世的幸福?
爱情之美就在于,世间痴男怨女,明明知道付出情越多受伤也越深,还是要默默付出。纳兰何尝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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