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清代:纳兰性德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
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赏析】
蝶恋花,埋怨花落太早。一阙蝶恋花,一首断肠曲,一生伤心事。
怜的分明是人,却说是怜月,月如何懂得一个男子心里的爱恨纠结?
那依旧悬在半空的残月,仿佛倒映在谁的心里,痴缠了半世却始终无缘的人,只能默默守着清风拂过的瞬间,似是残存着伊人芬芳的轻纱,柔柔地自心底掠过。
曾经有人这样爱过,爱到天地都为之失色。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句是对九泉下的妻子隔世的唱和。纳兰曾在另一首词的词序里写到,亡妻卢氏在梦中“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原本相依为命的存在,却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了温度,空余一如当年的残月,悬在那里,静默着,静默着,似是感念着她的情思,回应着他的愁绪。究竟怎样深切的爱,才能够令一个女子说出这般动情的誓言,不,这不是誓言,这不过是平静的诉说。无限皎洁的月光,静谧无边的遥夜,他望着她,她望着他,他怜着她,她也怜着他,纵是生离死别,但却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相牵相偎,此生,不离,不弃。
这,即是全部,她想要的。
全部她想要的不过是给他一生一世的守候,即使他的心不完全在她的身上也没关系,这即是她作为一个深爱着他的女子全部的期许。
但到底月只能“一夕如环”,每月只能有一夕的圆满,剩下的日子,只有残缺,只能独对这样的一份残缺。天上的月轮是一种无言的提醒,提醒着他人生的不圆满,一个才子,一个佳人,三年的恩爱,终生的遗恨,那心究竟会是怎样的疼痛和郁结啊!恐是思念太深吧,才有那样一梦,才有梦中的那份情嘱,只想化身为月,来弥补人世间一段不能完满的鸳梦,却不料,让心爱的人夜夜独对这样残缺的恨。人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残缺的东西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的征服力,如断臂的维纳斯,又如天空中那一弯残月。有人憧憬完美并不稀奇,但是却也有人那般虔诚地期待着残缺,只因他们想要将所有的疼痛化作最完美的残缺深深植入心底,然后默默地等待它们生长,直到它们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供人们无力地仰望。
这种美的征服力往往会迅速化成一把利刃,直刺读者的心,一直刺到灵魂深处。世间有多少动人心魄的残缺的爱啊,梁山伯与祝英台,孔雀东南飞,哈姆雷特……人们一边嘴里说什么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一边却被悲剧的力量打动。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没有毁灭之前从来不需要想起,一旦破碎了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月光下是“夕夕都成”的悲伤,无法清扫。相思使人老,断肠更无凭,可是死别终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这一怜,怜得好辛苦!常要对的是月,无法逃避的是痛,原是相爱的人用来相慰的一番深情,却成了留给生人更深重的伤痛!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多少的悲泪凝结成那样的呐喊:如果,你真的是那轮皎洁的明月,那么,我便不怕那月华中刻骨的寒冷,只为能夜夜给你我最厚重的温暖。只要能够将我全部的温度给你,即使要耗尽我全部的心力也在所不惜,只因那是你。
相传魏晋时的荀粲,非常疼爱自己的妻子。有一年寒冬腊月,妻子患了很厉害的热症,周身发烫,看到妻子燥热的痛苦,荀粲赤裸着身体,站在屋外的风雪中,把自己全身冻得发凉,然后用身体为妻子降温。但妻子还是没能救回,他悲伤过度,旋即也随她而去了!
这样的深情,纳兰有,可是悲在他连像荀粲那样的给予都是不可能的,他只能这样哀哀地想,无端地把自己想到断肠,她早已经无知无觉了。
恍惚间,是那一年的相遇,熹微的光线里,她转身对着他,清凉的双眸,明艳的模样,人生能够有多少这样的初遇?一见倾心,两情相悦,千人万人之中,他居然轻易就遇到了自己中意的她,原来以为可以相许一世的,可上天只给了他们三年!回眸的温度依旧在,昔时执手相望的人,却不在了。那时她一回过头,便如明月清风初遇,瞬间奏出的是怎样动听的丝竹弦乐,怕是人间天上再难有人有幸聆听得到了。那时候的纳兰曾在心里默念道:“原来是她。”却不曾想多年以后,他希望那不曾是她。倘若不是她,自己是否就不会这般的难过。
曾经这位玉色公子也有过这般期盼,只盼望她能够在轮回的路上顿一顿脚步,哪怕只是一瞬,也好让他好好地再看她一眼,将那三年前的回眸,将那简短的“原来是你”,狠狠地再温习一遍,因了不久之后自己的心,自己的情,自己对未来的憧憬,将会陨落在这世间,便如她的离去一般决绝。不曾誓三生,只因彼此心里比谁都清楚,从来便没有什么三生,只是一直都觉得能够握着你的手,便是上天给的最慈悲的祝福,然,这祝福终是短暂,转眼一年,转眼人世间,转眼成永诀,转眼,再美好的,也都只能放开手,任它随光阴的流水奔入瀚海波涛。
不见。
人事皆非。
不见。
优裕的生活,没有过多的事务缠身,爱情脱离了世俗的庸困和烦忧,变得如此的单纯和洁净,如童话般美好,两个人少年夫妻,恩爱美满,柔情万种,情根深种。尤其是纳兰心性,本就视富贵如浮云,身在朝廷,却常有鱼鸟山泽之思,对于这样的一个婉约明丽的女子,一份纯粹而挚情的相守,自是珍重又珍重的。
可是,世间事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珍重,越是容易失去,她和他只有三年的尘缘,是注定的,也是一种最深的残忍!梁山伯与祝英台,焦仲卿与刘兰芝,陆游与唐婉,无不是珍爱之极而后永失。
这种离逝的伤痛,最不能忘记的唯有三句:
一句是苏轼写给他的发妻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他们相守了十一年,王弗逝去,苏轼写下了这感人断肠的句子。千年以来,读它的人无不为这样的深情恻然感喟!
一句是归有光写给她的亡妻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妻子故去,枇杷树仍在,人不如物,物在人亡,触目伤怀,自然而又深挚!
再有便是这“不辞冰雪为卿热”了!纵愿不辞,奈何人已不在,深心如斯,天地动容,唯一不再动容的却是“卿”,这是怎样的哀伤呢!不亲身体会,恐怕外人是无法深味个中滋味的。
尘缘已绝,燕子依然,多少物似人非的感伤只能生生地受着,当年李清照在舴艋舟中的那一恸——“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恐怕是一样的伤怀,亘古的世界里看似平常的情况,在个人渺小的生涯里,却是无法解脱的悲伤。
燕子自然不解这样的悲苦,千百年来,每到春天,它们都会轻盈地踏上枝头,呢喃细语,就像此刻,它们面对着一个哀伤的公子根本就无动于衷,依旧嬉闹着踏上帘钩,软语俏喜,燕婉之音,似是卢氏的低语,却又是完全的幻梦。眼前这位公子的刻骨悲伤,它们是看不见的。物终无情,四季轮回,年年勃发,只是相思伤心的人自陷于失去的悲情中。
李贺曾有诗曰“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那是一个凄伤的秋夜,黯然失意的李贺听到了风吹梧桐、叶落如雨的声音,愁怀难遣,目枯泪干,恍惚中仿佛一位古代诗人的“香魂”来吊问他这位“书客”,于是风雨淋涔之中,他仿佛隐约听见秋坟中的鬼魂,在唱着当年鲍照抒发怀才不遇的长恨诗,他和鲍照一样的遗恨便如千年的苌弘化为碧血那样,绵绵难绝。
纳兰的遗恨何尝不如苌弘化碧?纵然挽歌唱尽,血凝成土,又能够挽回什么呢?最难堪的还有:悲,只能是自己一个人的,是一杯只酿给自己喝的苦酒,一个人喝,一个人醉,一个人痛,这茫茫的尘世间谁解这份情?
孤坟之畔,诗人苦吊,花丛之中,蝴蝶双飞。一悲一喜,一凉一暖,总是人悲,总是物喜,两相观照,人之悲纵然渺小如斯,却在无情的外物的映照里,显得如此的隆重而哀绝。“多情不似无情苦”,但到底还是贪恋着尘世的一点多情。因为有情世界里的悲喜是外物不及的短暂而悲情的至美。
十指相扣,两心交融,一朝失去,阴阳相隔,究竟是怎样的情境?温热,抑或是悲凉,都是纳兰一个人的筵席,我们都是旁观者,我们的惊心和伤感抵不上他之万一。
在如今这个日益冷漠的世界里,这样的深情是一种精神的图腾,我们总是渴望着如此来相爱,却不知不觉囿困于红尘之中的种种陷阱。世俗是一路扬起的尘灰,无论我们怎样闪躲,眼睛终会迷进沙子,看不清熙熙攘攘之中我们的所得与所失,手中所握的往往并非我们心中所愿。在爱的天平上,往往心念一偏,所加的砝码就错了。爱,是两颗心心底里迸发的岩浆,遵从心灵的指引吧,纵是不能相守一生,起码可以相思一世。
到了最后,得与失不再重要,无情的外物早晚会教会我们什么叫释然,重要的是,爱过了,哪怕失去了,心里也不是空的,它始终充盈,因为这份充盈,心底里存有一份温暖。
月,还是那样的月,千年的月下,断肠的词人辛苦的那一怜,使得月更添了一份多情。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做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曾因酒醉鞭名马,怕因情多累美人。”郁达夫的这句话着实让多情的人听了心痛。他经历了太多的情感沉浮,依然不舍多情,说是“怕累美人”,其实,真正怕的是没有美人可累的寂寞。
纳兰的“怕”,是真的怕了,美人不在了,他“怕多情”,也怕自己伤得更重,所以,连“怜花”的句子都不愿意写,心里是怜的,因为怜得太深,怕写了出来,伤了自己。一个人面对一种永逝,那滋味,岂止一个“怕”字啊!
这个“怕”字用得好,“怕”是心里丝丝缕缕从未断绝过的思念,是刻骨销魂的哀愁,因为太在意,太珍惜,无论是自己或者是他人一碰,就会有魂飞魄散的惊心,仿佛梦魂一惊动,就有可怕的现实正等着。所以搁了笔,废了墨,不碰、不想、不怜。
他分明是在逃避那深锁在眉间、紧捂在心底的哀伤。
兰成,是北周庾信的小字,杜甫《咏怀古迹》许他为“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纳兰自比命途坎坷的庾信,说自己老了,可是,他真的老了么?失去卢氏时,他也不过才23岁,风华正茂,如果说老,那也是因为“萧瑟”而心老去了。人不老,心已老,情犹在,佳人已逝!
然而,这个气质忧郁的男子终究还是疼了。在知晓自己心的那一刻,却不能将自己的情呈给那个逝去的人儿:“缘何你知道我这般愚钝,还是愿意此番相守。没有了你的人生,我该如何面对。不,你向来知我。便如我此时知你的那般深刻。”
他有无限怜花意,花却早已凋零在宿命的枝头,他害怕受伤,不想再写怜花句。然而欲休还说,有多少事不是想休就能休,有多少人不是想忘就能忘!人,一旦深陷痴绝,便不知身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依然旖旎。
到底还是要无限惦念,倚阁时,触目是花,暗香浮动,那也是花,注定这伤悲无处逃遁。于是,要问上一句,香消何处?问与不问都是徒然,没有人知道答案。
卢氏,那个为了他默默守候的女子;那个身着火红的嫁衣在花间回眸浅笑的女子;那个曾偎在他怀里耐心地听他吟诗作词的女子;那个执意要将他的一切都记在心里的女子;那个他时时刻刻都在狠狠地思念,思念到夜不能寐、食不知味,愿为她赋上一首又一首断肠词句的女子。原来是她?原本便是她。若非如此,何须牵挂。
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给了他生命最初的色彩,她不出众,亦没有惊世的才华,可是她就是她,仿佛是等待了一万年方才得此荣幸相遇的存在,她等他等了多久,谁知道呢?或者是太久了,久到老天都看不下去,想要惩罚今世的他,才狠心地让他过早地失去她。可是老天终究是慈悲的,他看不得纳兰这般痴缠着感怀,于是并未让他们分别太久,可是这分别不久,究竟是幸或不幸?
深知其难,深受其苦,痴心不改,忧伤已经在他的血液里溶解。我们无从得知,在最后的那一刻,纳兰是否是面带微笑的。因了终于,了此残生,因了终于,前方的路上,将会遇到自己爱得深入骨髓的那个她。
旧时的明月路,曾经携手走过,而如今,形单影只;花间走过,难免衣袖沾香,曾经,那是心底脉脉的暖意,此刻,却无端惹起漠漠的清寒。
苦苦自问,你的笑怎么忘?送落花黄泉路上,断了魂魄都是你模样。旧时明月照荒冢,还有残香,还有凄凉。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五代南唐冯延巳有词云:“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他明明知道满园春色留不住,仍然花前常饮酒,排遣花落花开不由人的惆怅。纳兰亦是一个管不住自己的人,爱妻已与自己阴阳两隔永难再见,但他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百转千回,思念不休。
他来到绿杨曾折处,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和爱妻携手郊游的时光。杨柳青翠,百花摇曳……纳兰沉溺在这样的梦里,不愿意走出来。可,梦总要醒的。于是,没了赏玩的兴致,满目春光霎时失色。自然万物,在不同的人眼里是大有不同的。“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杜丽娘一梦醒来,听到流莺啼声婉转,纳兰却在梦觉之时,感觉无限伤怀。他不语,他垂鞭,缓步踟蹰于秋天的路上。该是怎样寂寥的心,装下了一整个秋天的萧瑟。
“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隐藏的是充塞天地之间的彻骨痛苦,好像世界已经塌陷,末日的钟声敲响,痛得不知痛了,苦得不知苦了。哀莫大于心死,他一步一个脚印,跋涉在不属于他的人生之路,不能回头。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纳兰一生追随康熙出塞前后共计十三次,十三次,放在今天,实在不足一提,然而在交通极端落后的清朝,出行基本靠走,风餐露宿,风尘仆仆,辛苦可想而知。纳兰不是一个害怕压力和责任的男人,也不是吃不起苦的公子哥儿,他只是觉得苦得不值得,恨行役的西风,令他失去了自由,浪费了青春,泯灭了梦想。戎装虽在身,却不能纵马狂奔,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康熙后面,做一个高级奴才,做一片陪衬的绿叶,做一只摆设的花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里是终点?叹年华留不住,叹镜里朱颜老。
散花楼送客
城上清笳城下杵,秋尽离人,此际心偏苦。刀尺又催天又暮,一声吹冷蒹葭浦。
把酒留君君不住。莫被寒云,遮住君行处。行宿黄茅山店路,夕阳村社迎神鼓。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那一年,是康熙十八年。纳兰容若的好友张纯修被任命为湖南江华县令,临行赴任,纳兰在散花楼为他送别,不胜伤怀,作此词。
上阙以环境烘托心情。
凄清胡笳,捣衣声,长满芦苇的别浦,这一切像一张凄清的网,弥漫在离人的心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丽的句子早已如蒹葭,扎根于我们的心海。那是千年的《诗经》里弥散不去的忧伤,此刻,这样的忧伤就盘桓在纳兰的心里。一颗多情的心被离别的感伤填满了,如同在惆怅里泡过,又捞出来给我们看,触目惊心。
纳兰身为满洲贵族、权臣之子、皇帝亲信,却能超凡脱俗,和其他王孙公子的为人截然不同。他本性纯然,没有门第等级观念,他的朋友中有汉族文人也有僧人道士、艺人、落魄秀才、罢黜官员,他对这些朋友都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与他们一起探讨人生,和其中许多人成为莫逆之交。
这是纳兰精神世界里的棠棣之花,唯其纯粹而更为珍贵,文人总是有着文人的痴,多情的文人更是痴甚,恰如宝玉所想:“人只愿常聚,花只愿常开,及至筵散花谢,虽有万种伤悲,也就无可如何了!”有人说宝玉就是纳兰的化身,两个人都是至情之人。容不得生命里那些分离,那些凋零,那些凄伤。
下阙是送别的场面。
离亭宴饮终是最难饮的酒,还是得忍住心酸一饮而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举起酒杯,打起精神,既然朋友是留不住的,那就期望“寒云”也如人般多情,不要遮断离人的身影,让送别伫望的目光可以看得更久些,望得更远些,别让伤感影响了路上的心情。
“行宿黄茅山店路,夕阳村社迎神鼓”,这是纳兰在对老朋友说着羡慕的话,祝他一路顺风,别错过路上的风景。
想起苏轼的一句读来心里微痛的句子:“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这句话曾经被三毛改为了“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改过的句子多了艳情的味道,少了朋友之间的豪阔。
在聚散离合的烟水苍茫间,长袍宽袖,青衫磊落,隔着酒杯,飞觞相望,将所有的衷肠简约成杯中的酒,溢着香,埋着泪,不去想红尘的得失,不执著于一时的欢爱,明知醉得再多,哪怕三万场,依旧只是繁华世事落幕之前可怜的陪衬,却愿意在幕落之前,在花谢之前,微微笑着,想那俗世辗转千百回的你我,想那断壁残垣下路过时,手擎一杯喝下去内里炽热的酒,为你一饮而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必说,“不用诉离殇”,是因为不说也能懂得彼此的离殇。
你知,我知,你我是寂寂的荒原边盛开在风中的花,用彼此的注目来抚慰即将凋落的悲伤。此刻,只有我们俩,用生命和挚情来对望。彼此猎猎的胸膛里,寂寞空虚的倒影被无限地拉长。但仍然笑着,劝酒。含泪,祝福。
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立在萧瑟秋风中,一袭白色长衫随风拂动,他微微颔首仿佛卸尽了一身浮华。天地间只一个他,茕茕孑立,铅华尽弃,不染半分俗世尘埃,只迎风长叹。
拿什么来送别自己的挚友,非凡尘俗世的颂歌,只一首新词,便如你和我的初遇,简单而诗情满载,你可懂我?
长亭送别时,纳兰终于还是忧郁地唱出了《菊花新》——
愁绝行人天欲暮,行向鹧鸪声里住。渺渺洞庭波,木叶下,楚天何处。
折残杨柳应无数,趁离亭笛声吹度。有几个征鸿,相伴也,送君南去。
耳畔仿佛再次传来了鹧鸪的啼鸣,那是离别的喧嚣,在寂寥的心口上环绕。
此别经年后,白首远眺,不见君归早。有夕空余缱绻意,恐卿曾记否,洞庭湖畔笛声尽,残阳残柳昔人笑。
出塞
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来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萧瑟秋风起,征角依月明,偷转泪珠儿,唯卿解我意。
康熙二十一年的八月,纳兰与同僚远赴塞外,此时霜风凄紧,关河冷落。
立马塞上,那深植心底的秘密之花在尘埃里蓦然绽开。是谁曾经一往情深,又是谁在陡然忆起的刹那依旧牵动万千情丝?这情深里藏着一个人,藏着一份情。一段挚情陨落后,是无穷岁月里的放不下。
触动他情深如许的,是奔驰于塞外的所见所感。悲凉的画角声苍凉地响起,牧马在广袤的原野上频繁来去,他心里激起千古江山之叹。想当初,秦始皇派蒙恬北筑长城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到如今,江山换了多少回?此时虽属于爱新觉罗氏,他年之后,又将花落谁边?千百年来,兴衰难测,从来都是山河遭殃,百姓涂炭。万般嗟叹,都付一阙词。
万里长风万里沙,丹枫树凋零之前刺目的一片红,越是红艳越是接近凋落。这里面本身就有着太多欲诉不能的深深伤悲,再加之满目的荒凉。没有“气吞万里如虎”,没有“不破楼兰终不还”,深山、夕照、秋雨,无处不断肠,豪放的披风下是婉约的衣衫。那风烟里的血肉厮杀,苍凉不堪的金戈铁马,分明是为了给心中的感情作一个悲壮的注脚。肝肠如火的英雄,绝艳如花的美人,彪炳青史的古贤,俯仰古今的来者,都笼罩在这一往情深之中。
纳兰心里想起了谁?是青格儿么?《康熙秘史》里,她和纳兰历尽劫波,相知相爱,可是,她最终却远嫁藩王,被迫离开了誓言中相知相守此生此世的男子。
电视剧不是史实,几百年之后的我们不必臆测青格儿的存在,或许她是他身边某个女子的艺术呈现,或许她本就是她,但到底是不是,我们不知道,我们相信是,相信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段情。
青格儿远嫁了藩王,换得了一时的安宁,可边塞战事的平静却要靠一个女人,这不是很荒唐无奈的事么?可是,他有太多的感喟不能与人说,不能说,那就自己受着吧,婉转千回。
受着,太重了。他只好说青冢,隐没在幽怨的黄昏里;他只好说王昭君,远嫁换得黎民的福祉。
自古“和亲”的人不少,往往以宗室郡主冒充公主,王昭君是一介民女,便引起格外的同情与关切。她的事迹,妇孺皆知,代代相传,文人墨客,多有吟咏。
青格儿没有王昭君这样的境遇,或许,对她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纳兰。
纳兰在塞外的纷乱思绪中温婉地想起,那是水中飘渺的花种在了心里,那是云中不曾远逝的情系在了生命里,那是王昭君的“怨词”在飘荡——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芭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
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雍容华贵的雕鞍,在世俗人眼里,是荣耀,是富贵,在纳兰眼里,不过是对自由天性的束缚。不懂他的人,以为他是意气风发的炫耀,懂他的人,早早看见了他一身疲惫的风尘。“又上雕鞍去”,是纳兰明珠对儿子的期望,是满朝文武对纳兰的艳慕,却不是纳兰的追求。
一个有情人,在最灿烂的年华里,时时因公在外,不能和爱人相守,这样的离愁最刻骨铭心。然而这又能够怨谁呢?宿命强加于人的如何抗拒?跃上雕鞍的纳兰,无以解愁,只能抱怨路边的垂杨,三分可爱,七分无奈。
“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垂杨不是相思树,本该用眼波迷离的柔丝遮住离人的眼睛,遮断分别的路。它却不解人意,搔首弄姿,牵惹游丝,叫离愁更重,相思更深。
“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爱人如花的容颜,被东风阻隔在千里之外,人间事,就是这般无奈,命运不能由自己主宰,满目繁华,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
断带和斑骓,都和李商隐有关。
晚唐时期,洛阳有个姑娘,出身商贾之家,年方十七,名唤柳枝。她对梳妆打扮毫无兴趣,只喜欢摆弄丝竹乐器。能作曲填词。然而,在那个封建时代,女子社会地位低下,她的才艺双绝并没令她受宠,在一般人看来,柳枝不是好女人。十七岁的她,万分烦恼。
世间的相遇总是那么奇妙。有一天,邻居李让山从她的屋前经过,吟诵了一首诗——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珊瑚,海阔天翻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房内的柳枝听了,不由心动,便问李让山,这诗是谁写的?他告诉她,是他的堂弟李商隐写的。柳枝满心好奇,便手断长带,托李让山带给李商隐乞诗。
第二天,在李让山的帮助下,柳枝和李商隐见面了,柳枝丫鬟双髻,粉面含羞,手持小扇而立,那般娴静,那般无邪,李商隐也有些拘谨,一时无言,还是柳枝先说了话,她不好意思直接问李商隐,便对李让山说:“他就是你说的那个写诗的人么?”
那一天,两人很快熟悉起来,无话不说,临别时,柳枝说:“三天后,我要到河边溅裙洗裳,我们一起去吧?那天,我会在家里点上博山香炉,与君不见不散。”这是多么明显的暗示啊,柳枝对李商隐已是芳心暗许。他答应了她。可是因为朋友的一个玩笑,本该美好的故事横生波折,李商隐无奈离开洛阳前往京城,错过了约会。
不知多久之后的一个冬天,李让山入京,李商隐才知道,柳枝已经嫁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东诸侯。懊悔不及的李商隐写下了组诗《柳枝五首》,并在诗前小序中写道:柳枝,洛中里娘也……
李商隐曾有《无题》诗云:“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斑骓,本是毛色青白相间的马,在李商隐的诗里却是若有若无的闺中离愁。
深闺女子痴痴守望远行的白马青衫的男子,这不正是纳兰的爱妻卢氏么?但是,如果以为纳兰写的是离家在外的别绪,那就错了,“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他纵马归来时,爱妻却已香消玉殒,动人容颜无处寻。
从此,再也没人和他赌书泼茶,红袖添香,再也没人对他嘘寒问暖,温柔相伴。那些短暂的幸福,一如明艳的春光,化作一句“眼底风光留不住”。
花开花落自有期,良辰虚设,美景易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