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路

上元

清代:纳兰性德

阑珊火树鱼龙舞,望中宝钗楼远。

秣鞮余红,琉璃剩碧,待嘱花归缓缓。

寒轻漏浅。

正乍敛烟霏,陨星如箭。

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

莫恨流年逝水,恨销残蝶粉,韶光忒贱。

细语吹香,暗尘笼鬓,都逐晓风零乱。

阑干敲遍。

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

不解相思,月华今夜满。

《台城路·上元》原文赏析-纳兰性德诗词

【赏析】

南宋的蒋捷因为一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被称为“樱桃进士”。红了的樱桃和绿了的芭蕉,似乎是很热闹的色彩,可是留得住几时?他在某一年的元宵节写下了一首《女冠子·元夕》——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

同样是元宵节之夜,同样是花灯宝钗楼,同样是沉溺于过去的才子,纳兰和蒋捷的旧事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那时,马背上的蒙古人初定天下,蒋捷坚守气节隐居不仕,他把对故国的怀念挥洒成闲话,他的词透着说不出的洒脱,而纳兰的词却是沉甸甸的重。

旧时月色,照在纳兰斑驳的心房。被流光侵蚀的往事,都是黑白黄灰,断断续续,好像碎了一地的青花瓷,怎么也拼不完整了。隐隐约约,月光穿过树叶的间隙,闪念之间,他轻唔一声,她罗裙飘飘的影子投在他的波心里,微微地疼了。

那一夜,灯事近尾声,花灯次第熄灭,行人渐行渐远。夜深了,寒气袭人。烟火飞过后的天空,迷雾蒙蒙。看着眼前的景象,依稀往事似曾见,心内波澜现。我不恨年华似水,我只恨绚烂的好时光怎么如此短暂?

月华今夜,因你而满,只因你的身影,宛如月华,落了我全身。想你吐气若兰,想你青丝高绾,然而这一切在夜风中被吹得凌乱不堪。只能黯然追问,重逢该当何日?无人应,月正圆。只因上天不懂,我最凄楚的思念。

这首词作于何年?思念的是谁?

元宵节是全家出游的大好时节,许多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也可以抛头露面,赏花灯,猜谜语,逛庙会。这样热闹的场合,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的事很多。或许,纳兰在灯会上邂逅了一女子,后来再也没相见,又到灯会了,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一面之缘的女子,怎奈茫茫人海、山长水阔不知处。看似入情入理,实则不然,“细语吹香”一句可以说明两人关系亲密,何况纳兰是个痴情的男人,并非到处留情的公子哥。

由“问帘底纤纤,甚时重见”一句可以得知不是亡妻卢氏,逝去的人是没有可能再见面的,由这一句亦可以得知不是入宫的表妹,两人虽然分离,但还彼此思念,若见面还是可能的。入宫的表妹,冒着杀头的危险才匆匆见一面,还说不上半句话,何况她已经是康熙的妃子,见了又能怎样呢?

那么这个女子,应该是沈宛了。纳兰没能给她一个家,看着点点滴滴的烟花,他只能哀叹一句:“旧事惊心,一双莲影藕丝断。”

纳兰的上元之夜如同做了一场梦,他想起的还有吴越王钱和他的夫人戴氏王妃的旧事,他说:“待嘱花归缓缓。”语气里分明是羡慕,是惆怅。

吴越王钱的原配夫人戴氏王妃,是横溪郎碧村的一个农家姑娘。后来成了一国之母,却还是怀念故乡,丢不开父母乡亲,年年春天都要回娘家住上一段时间,看望并侍奉双亲。那钱一介武夫,却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深爱着结发之妻。戴氏回家住得久了,就写信给她。

有一年,戴妃又去了郎碧娘家。钱在杭州料理政事,一日走出宫门,却见凤凰山脚,西湖堤岸已是桃红柳绿,万紫千红,想到与戴氏夫人已是多日不见,不免又生出几分思念。回到宫中,便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其中有这么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短短九个字,让戴妃当即落泪。此事很快传开了,一时成为佳话。

后来苏东坡任杭州通判。对钱惺惺相惜,写下了《陌上花》——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沈宛是花开一瞬便凋零的陌上花,她不能缓缓归,只能在烟雨迷蒙的江南垂垂老。纳兰蓦然回首,她却不在灯火阑珊处。

人生,太多的相逢不过是烟花,绽得好美,落得绝情,再娇艳欲滴的红唇,也难免暗淡成纸上的风月、街巷的传说。

韶华实在是堪伤。

塞外七夕

白狼河北偏早,星桥又迎河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

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

这阙词作于清康熙十五年七夕之日,纳兰第一次扈驾出巡塞外。

时光飞逝,湿云微微,西风凄紧,白露为霜。白狼河的秋天,为什么要来得那样早,令孤单愈加孤单,令凄凉愈加凄凉。彼刻,羁栖的纳兰,紧锁的双眉间升起一抹愁云。他想,待榆花落下的时候,便可以踏上回家的路了,便可以一吐相思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的句子,溶注了太重的人世聚散离合的悲欢。恐怕,相逢之时,四目相对,许多准备好的话已然说不出了。你看得懂我的煎熬,我看得懂你的憔悴,人在两地,思念却永是一处。

“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两棵树的枝干相连,谓之连理,化自《长恨歌》:“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连理枝上开出的花朵,芬芳馥郁,深情款款。只可惜花愈芳艳,花愈深情,愈益遭受雨打风欺。花样年华花样貌,倾国颜色倾城姿,也只是生命里昙花一现,不待风起,便已凋零。

明媚朱颜,万千情意,眨眼便已被遗忘在无人知道的角落。繁华尽归尘土,唯有红叶题诗,还在人世流传。

唐僖宗时,书生于佑黄昏散步经过宫墙之下,在流经皇宫的河边拾得红叶一枚,上有题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佑反复吟哦,感觉作者应该是个女子。他又捡了一片红叶写诗二句:“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写完将红叶投入河流,希望能飘到宫里,被那位想象中的女子拾取。数年后,唐僖宗放还宫人,于佑娶了一位姓韩的宫女。新婚之夜,韩氏在于佑的书箱中发现了红叶诗,于佑告诉了她得到红叶的经过。韩氏说:“我也拾得了一片题诗的红叶,不知是谁写的?”便将珍藏的红叶取出,于佑一看,正是自己的笔迹。

不是所有有情人都能像于佑、韩氏一样得偿宿愿。轻轻的红叶很容易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所以纳兰叹道:“毕竟随风何处?”情路坎坷,情关难破,沧海桑田的人间太多错过。

“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扈驾在外的日子枯燥难熬,想到两地睽隔的佳人,纳兰忍不住担忧怜惜。这样的七夕,这样的灯下,独守空闺的妻子,推窗凝望七夕的明月,牵念他的安危寒暖,默数他的行程归期。漫漫长夜,陪伴她的只有一炉熏香。当香炉的灰烬慢慢变冷,她一定是暗自垂泪到天明了吧?

清朝侯方域《梅宣城诗序》云:“昔年别君秦淮楼,冷香摇落桂华秋”,“冷香”实在是一个形象很美丽的词,记得《红楼梦》里的宝钗所吃的便是“冷香丸”,冷香,让人想到的女子,是娴雅的、贞静的、冷艳的、香软的。卢氏,是纳兰的冷香。她对他怎样的情深?他对她如何的意重?

“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这一种相思,虽折磨人,却也让人温暖,所以,到了最后,纳兰静对七夕的夜空笑了,还揣想,天上的织女看到凡间众生为情所困,怕是也要笑人间的这些离别愁苦了吧?笑这样的团聚时刻还有如此多的失意男女,笑这样美好的月光下,还有如此多的心结难解。

七夕,温心沁骨的名字,美如七月裂帛。这一天,牛郎织女享受着幸福的甜蜜。潋滟的夜空,一对神仙眷侣在远端之上,笑语嫣嫣,而人间却多了一些惨烈。

生于七夕的李重光,是个情种,大周后病逝时,他以皇帝之躯要跳井殉情。过世那一天亦是七夕,他本该万民朝拜,庆祝生辰,却因了赵光义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被赐牵机而死。牵机是一种烈性毒药,他服下后浑身剧烈疼痛,手足相就,缩成了在母亲子宫里的模样。最后那一刻,他唯一感知的是小周后那一句撕心裂肺的话:“重光,不可。”可他又能怎么办?自己深爱的女人被人凌辱,他却保护不了,心如泣血。

一杯牵机药,一世未了情。

纳兰被称为重光转世,不仅因为词风,亦因为他和李重光都有一颗深挚婉转的情心。卢氏过世后又一个七夕之夜,他写了一阙《鹊桥仙》——

乞巧楼空,影娥池冷,佳节只供愁叹。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予缝绽。

莲粉飘红,菱丝翳碧,仰见明星空灿。亲持钿合梦中来,信天上人间非幻。

决绝的气息侵入毛孔,仿佛立在悬崖边,俯瞰万丈深渊。

这是何等的煎熬啊,生也相思,死也相思,全部成殇。

有情人总是分离,情起情灭,实在是不可捉摸的谜。

洗妆台怀古

六宫佳丽谁曾见,层台尚临芳渚。露脚斜飞,虹腰欲断,荷叶未收残雨。添妆何处。试问取雕笼,雪衣分付。一镜空蒙,鸳鸯拂破白苹去。

相传内家结束,有帕装孤稳,靴缝女古。冷艳全消,苍苔玉匣,翻出十眉遗谱。人间朝暮。看胭粉亭西,几堆尘土。只有花铃,绾风深夜语。

洗妆台是金章宗为李妃所建的梳妆楼,清代的时候,人们都以为这是辽国皇后萧观音的梳妆楼。纳兰这阙怀古词凭吊的就是萧皇后。

萧观音姿容冠绝,工诗,善谈论,自制歌词,尤善琵琶,她和辽道宗耶律洪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她做了皇后以后,眼见辽道宗沉迷于狩猎,很是担忧,便直言相谏,因此招致辽道宗的疏远和冷落。

困锁深宫的萧观音,为使丈夫回心转意,写了一首《回心院词》,并叫宫廷乐师赵惟一谱上曲子。丝竹袅袅,奏者陶醉,听者心动,后宫里的小道消息传开了,传两人情投意合,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趁机恶意中伤,有意陷害萧观音。

在古代残酷的宫廷斗争里,男女关系往往无小事,尤其是萧观音身为一国之母。萧观音的命运从此滑向悲剧的深渊。

辽道宗长期打猎,太子太傅耶律乙辛渐渐独揽大权,野心日益膨胀,英明神武的太子耶律睿成了他的眼中钉。萧观音与赵惟一之间出现的小道消息使他认为打击太子耶律睿的时机已经成熟,他偷偷找人作《十香词》——

青丝七尺长,挽出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

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安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香;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院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

风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

解带色已颤,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无非啖沉水,生得满身香。

用语如此暧昧,却偏偏迎合了萧皇后的寂寞心态。作好之后,耶律乙辛又派人把《十香词》献给萧皇后,说是宋国皇后所作。萧观音读后,无比喜欢,亲手用彩绢抄写,并在末端题了一首名为《怀古》的诗——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耶律乙辛立即拿着萧观音亲手誊写的《十香词》到辽道宗那里打小报告,他的同党宰相张孝杰也乘机就《怀古》诗进行曲解,说道:“诗中‘宫中只数赵家妆’,‘惟有知情一片月’,正包含了‘赵惟一’三字,此正是皇后思念赵惟一的表现。”一介武夫辽道宗,命耶律乙辛和张孝杰处理此案,两人动用酷刑,屈打成招,皇帝敕令萧观音自缢。

萧皇后是荒漠里顽强的植株,寂寞、清冷也高贵,博得后世不少才子的同情,和纳兰同时代的朱彝尊在咏萧观音的《洗妆》中说:“细草含茸,圆荷倚盖,犹与舞衫相似。回心院子,问殿脚香泥,可留萧字?怀古情深,焚椒寻梦纸。”人生不过朝夕间,造物主是残酷无情的。那些烟消云散的故事,都在华丽的城池里湮灭了痕迹。那些灿烂了历史天空的笑脸,依旧盘旋在故都的上空,似是一种冥想,一种救赎,一种流连,一种祭奠。

纳兰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借古鉴今。面对前人的宫殿遗址,发几句兴亡之叹,再感慨下世事无常,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呢?他不是李后主。李后主亲眼看见宋兵怎样将他变得“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爱人被别的男人凌辱,因了这亡国之君的惨痛经历,后主的词就有了切肤之痛。无论是“只是朱颜改”还是“独自莫凭栏”。

他的眼前,物是人非,烟水茫茫,白苹摇曳,当年在何处添妆啊?只有笼中鹦鹉能够回答。曾经是后宫佳丽如云的地方,繁华落尽,举目苍凉。曾经,玉饰头,金饰足,帕装竞风流;如今,水东流,鸳鸯游,尘满脂粉亭。

苍苔玉匣,多么令人赏心悦目,透着拙朴的古意,生满青苔的玉匣里翻出了十眉遗谱,这是恰到好处的夸张。

想当初,唐明皇令画工画十眉图,一曰鸳鸯眉(又名八字眉),二曰小山眉(又名远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棱眉(又名却月眉),七曰分梢眉,八曰涵烟眉,九曰拂云眉(又曰横烟眉),十曰倒晕眉。

那是多么风雅的情致,即便如此,杨玉环还是和萧观音一样落个自缢的下场。在那个男人争权夺利的天下,无数女子白白做了牺牲品。在那钩心斗角的世界里,她们无法保护好自己。无论萧皇后还是杨玉环,都曾有过人生的巅峰,如烟花一般灿烂,如春光一样蓬勃,却又眨眼凋谢,在大地上留下旷古悲伤的回响。

悼词出,挽歌起。该灭的灭了,该留的留了。那后来者的叹息分明不曾停止过。你听——

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

生憎久闭金铺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

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

文章标题:《台城路·上元》原文赏析-纳兰性德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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