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清代:纳兰性德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
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
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赏析】
缘何一声弹指便泪雨纷飞了?
“弹指”就是捻弹手指做声的动作,原本是印度的一种风俗,用以表示欢喜、赞叹、警告、许诺、觉悟、招唤、敬礼、诅咒等。可是,弹一弹手指就泪如丝了,实在令人费解。所以,弹指说的应该是顾贞观的《弹指集》。
那么,玉人是谁呢?
《晋书·卫传》载:“字叔宝,年五岁,风神秀异。祖父曰:‘此儿有异于众,顾吾年老,不见其成长耳!’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从此,“玉人”就成了男子的一种别称,尤其指英俊的男子。
杜牧在《寄扬州韩绰判官》写到:“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里的玉人就是韩绰判官,想来,一个青衫磊落的士子,长身玉立,沐浴着月色,抚箫一曲,何等的潇洒,何等的优雅。
两相对照,玉人是顾贞观无疑。
黄昏时分,城头号角响起。纳兰伤病在身,无人照顾,一个人斜斜地靠在床头,短灯明灭不定,心里那种孤独落寞的伤感无法抑制,默默地看着煮沸的药炉,残香半缕笑他多情。
这样的痴病痴情,能够说给谁听呢?谁又能够听得懂呢?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能够把最私密的话、最私密的情感、最私密的病告诉给他,这便是知己。
多愁多病身,纳兰的病,不只是身体发肤,更是心病。顾贞观是他的心药,他期望对顾贞观一诉,又怕好友为他担心,只好在词中吐尽衷肠。
衣带渐宽,清镜观清影。泪如丝,思念瘦,对东风,再道一句:“休遣玉人知”,却是自相矛盾。
深心里付出的情分,有你懂得,即使隔着万水千山遥远的距离,亦是情有所寄。
峰高独石当头起,影落双溪水。马嘶人语各西东。行到断崖无路小桥通。
朔鸿过尽归期杳,人向征鞍老。又将丝泪湿斜阳。回首十三陵树暮云黄。
曾经读“千里黄云白日曛”,十分不解,云如何会是黄的?读这阙词,恍然明了,原来,云水一途,是极易受天地万物的渲染的。
康熙十五年,纳兰随康熙巡视昌平,过十三陵的时候恰是黄昏。烟树迷离,斜阳无力地穿过了云层,薄暮冥冥,云是黄的,心是黄的,天地人心皆是一片苍黄。
高峰独石,天地肃杀。路上相逢,马也不下,匆匆打个招呼就各奔东西,可见行役之人的生活是多么紧迫而繁重。清晰的马嘶声惊起山林中的飞鸟。一路艰辛,行到断崖处,只有小桥可以通过,晃晃悠悠的,惊险万状。大雁飞过,人却归期杳杳,在征鞍上慢慢衰老。
韦应物《拟古诗》云:“年华逐丝泪,一落俱不收。”泪水如丝染透了夕阳,回首刚刚走过的夕阳西下的十三陵。十里暮云飘,山林深处空远寂寥,这是一幅让乐观的人悲观、让悲观的人悲上加悲的十三陵日暮图。
本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题材,却被纳兰写出了孤绝的意境,不是愁苦,不是惆怅,是大彻大悟、悲天悯人的情怀。唐朝的陈子昂登上幽州台,吟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大约也是纳兰的心境吧。
另一个在路上的黄昏,纳兰打马过十三陵。
飘荡的飞蓬随着狂风旋转,一路杳无人烟。停下马来认路,才发现到了明宪宗朱见深的茂陵。他在深山中看着破败的前朝皇陵,不胜唏嘘;寄宿山中寺院,看见,行宫和佛灯同寂寞,塞雁与宫鸦共栖息。
那一天他写下了《菩萨蛮》——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
寂寥行殿锁,梵呗琉璃火。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
三百年前的黄昏。一个月白长衫、玉树临风的男人弹剑作歌,且歌且行,可绝世风华终究掩盖不了他眉心那一抹忧郁。
他的眼前,山深日易斜。他的背后,白马啸西风。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
康熙爱读纳兰的词,经常赐给他各种礼物,彩缎、上尊御馔、袍帽、鞍马……在清代的文坛上,纳兰是一个拿到了“金牌”的词人,康熙每每出行都要带上纳兰,可以护卫他的安全,还可以与他切磋诗词,吟咏河山。皇帝身边的人自然都是能人,康熙对纳兰的容宠,引得多少达官权贵眼红。
纳兰是清醒的,众人眼中艳羡的自己,不过是个高级奴才罢了,这情状,与那些个得了势的太监又有何异处?如果能够选择,他宁愿,守在深爱的人身旁,每日抚琴吟诗,逍遥似神仙地过活。哪怕是一无所有,只要还有彼此就已足够。然而,别人所希冀的一切尽在其掌握,而他所希冀的一切却没有半点留存在他的手中。
“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他的心事向谁倾诉呢?便是平生第一知己顾贞观。在顾贞观面前,纳兰才能完全敞开心扉,嬉笑怒骂由己,洒尽男儿意气。
后蜀人赵崇祚编辑的《花间集》辞藻香艳,极尽绵软绮丽,内容上,写的多是上层的贵妇美人和她们的日常生活、装饰和姿容,公子佳人眉目传情的情状。女人天然娇媚,堪比花美,这就是“花间”的来历,《花间集》收录的词人被称为“花间派”。此处纳兰并非是说自己师承“花间派”,只是以花间课指代自己的词。
“泥犁”,是佛教中梵语的音译,意思是地狱。黄庭坚是北宋诗人兼书法家,家族中排行第九,所以叫黄九。黄庭坚年轻时喜好填词,词风多香艳,当时,有个和尚法云斥责他说:“你写这些黄色下流的东西,教唆世人,罪过太大,将来要堕入地狱不得翻身的。”北宋词人秦少游,辈分排行第七,所以叫秦七,纳兰是以黄庭坚和秦少游指代他和顾贞观。
纳兰说:任你编辑我的词曲,浅吟低唱,只要肝胆相照,不辜负朋友的一片真心就好。那些人仕途春风得意,一人飞升,仙及鸡犬,就让你我这些怀才不遇的失意人,像以前的落魄文人一样,在别人眼里的“地狱”中相伴。他不仅是向顾贞观交付自己的词集,更是交付一份信任。
他人眼里的“地狱”,就是远离朝廷仕途不顺,风波恶的宦海只适合精通厚黑学的人,性情中人是不适合混迹官场的。他们不是因为仕途失意,才变成假愤青故作清高,而是天性使然。纳兰便是这样的人,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金殿水榭,什么功名仕途,他何曾为此而担忧过。别人拼命追逐的东西对他不过是漂游的微尘,飞过的浮云。
《续世说》载,沈昭略字茂隆,南朝齐人,性情狂傲,不拘小节。有一次,他喝醉了酒,遇到王约,嘲笑道:“你就是王约么?为什么又肥又痴?”王约反唇相讥说:“你就是沈昭略?为什么又瘦又狂?”沈昭略拍着手大笑说:“瘦比肥好,狂比痴好。”纳兰反其意而用之,以痴肥形容那些热心向上爬的政客沉湎名利,而在精神上无所作为。诚然,虽然纳兰和顾贞观这样的“瘦狂”仕途失意,但是他们有独立的精神的追求。这追求是愉悦的,那些身在高位、庸庸碌碌的“痴肥”是体会不到的,更没资格嘲笑“瘦狂”。
生在如一潭死水的时代,这般超脱凡俗的人,注定被戴上精神枷锁,锁链深深勒进骨髓里,长在血液里。他们本该生在魏晋,一间屋,满床书,一个红颜,数个好友,坐而论道;笑一声,叹一生,一壶好酒,几首好诗,闲散度日。
奈何,大清国土无双,却没有属于他们的一片天,困在俗世中,只能忙里偷闲,借着酒劲,激扬一下文字,再指点一下江山。
看客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没人救赎,也不能自救。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唐代杜荀鹤《松窗杂记》里记载:唐朝进士赵颜从一个画工那儿得到一幅画,画中美人容颜绝世。赵颜对画工说:“人间没有这样美丽的人,如果可以让她变活,我愿意娶她为妻子。”画工说:“我的画是神画,这个女子名叫真真,呼唤她的名字一百天,日夜不间断,她一定应答,应答以后以百家彩灰酒灌下去,必然成为活人。”赵颜听了画工的话,照办了。真真果然从画中走下来了,二人结为夫妻,还生了两个孩子。
这个故事妙在,赵颜一定要是个痴人,爱到了痴狂,才会相信画师的话,不然,一点火候不够,就难抱得美人归?
可惜好景不长,赵颜听信小人谗言,给妻子喝了符水。真真将以前喝的百家彩灰酒全部吐了出来,流着泪说:“我本是地仙,被你的真诚感动才与你结为夫妻,现在你既然怀疑我,我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将带着两个孩子回去,不会让他们给你添麻烦。”说完带着两个孩子走进画屏,赵颜阻拦不住,再看画上,真真满面愁苦,泪水盈盈欲滴,画上多了两个孩子。赵颜后悔已晚,他像从前一样再大声呼唤,怎么也唤不回来了。
范成大诗云:“情知别有真真在,试与千呼万唤看。”亡妻的忌日里,纳兰像赵颜呼唤真真一样为妻子招魂,明知爱人已逝,再也回不来,他依然呼唤不停,要怎样的痴,方能这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细微处见真情,令人心怜心疼。纳兰的痴,一点不亚于赵颜。
“梨花薄”指梨花树茂密之处。暮春时节,梨花开放,凄艳撩人,洁白的花朵铺陈出翩翩起舞的欢乐气息,然而梨花是短暂的,于百花中最不堪摧残,刚刚盛开,就一夜东风吹过凋谢了,一如纳兰和爱妻相处的短暂美好时光。
爱情的美好,总是容易消失,仿佛太过幸福的人招天妒。暮色迤逦,将触目所及的一切染上了浓浓的伤感。面对扑天盖地袭来的哀愁,纳兰无所遁逃。
“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一句,是不平,是埋怨,是凄楚,更有着造化弄人的无可奈何。无情的夕照不知人间尚有有情痴,正为他的爱人招魂。
美好的日子不再,亡妻手织同心结的形象却根植于心底,似烙上的伤,一背就是一辈子。同心结里编织着海誓山盟,银笺上刻下来的是幸福时光。为重温这一切,愿化春闺梦里人,对着画像如川上水日夜不息唤真真。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明知无力再相聚,却要强说欢期,心里面,早已经是梨花落了,霜雪满地。月已西了,相思醒了,很痛地醒着。
银床淅沥青梧老,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思念就在心里潜伏,刺激只需要一点触动,旧地或者故物。触动了又怎样?恨不能言,任凭它涟漪般层层扩散,消失,等待下一次刺激。
纳兰旧地重游,回到曾经和表妹约会的地方。井边梧桐树已然老了,伊人芳踪已失,再也唤不回,只听见幽幽秋虫吵。因了美人来过,小径也变成了香径。曾经行经处,已是苔碧草凄凄。曾经执手相看的回廊还在,美人的脚步声不闻,月华柔软如锦缎丝绸又如何?密密缠绕的,已经少了一个人。
“拾得翠翘”是虚指,意思是一直珍藏着恋人的翠翘,睹物思人,胸中无限伤感却无可倾诉。有哪个女人看见丈夫珍藏着过去恋人的信物无动于衷呢?可是卢氏做到了。妻子卢氏是个家教良好的好女人,她是懂他的,念旧的人才重情,所以对他宽容至斯,爱得光明磊落。只有卢氏这样的好女人才能成就纳兰这样一个多情而不滥情的人。
纳兰一面享受和爱妻的美好婚姻,一面对曾经的恋人固执难忘,不是他不想忘,是他左右不了自己的心。纳兰的心,是潮水涨落的沙滩,潮退潮来,不变的是沙滩那一片痴心的洁白。
谁说一个男人的心里不能同时装下两个女人呢?常常想若把纳兰的初恋情人和卢氏放在一起,只能选择一个的话,他该如何选择?
是不是就像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写的:“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女人有时也会面临这样的选择。
李碧华的《青蛇》里写到:“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她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但倘若许仙到手了,他又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
回首往事,已是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又有几个人把十年韶华执著地给了思念。十年,多少的心情随风湮灭;十年,多少模样被相思摧残。只有纳兰容若这样的情深之人,这样的痴情之人,才写得出“十年踪迹十年心”。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
销魂有两种,一是邂逅艳遇,一是黯然伤别。
南唐时,大周后卧病在床,她的妹妹小周后和姐夫李后主幽会。那过程无限风光旖旎,分外刻骨铭心。李后主将约会的情景写成了一阙《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阙词,香艳无比,撩人情思,被后宫传播开来,流于宫外,以至于后主与小姨子的暧昧关系连民间也知道了,传为风流佳话。
纳兰也有过这么一段相似的风流时光吧!他化用李后主的句子写道:“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他深陷在回忆中不能自抑,那时幽会的场景是怎样风光旖旎啊!在回廊的深处,是偷偷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溜出来的吧?为了让人听不见你的脚步声,还脱下了你的绣花鞋?台阶的寒露湿了你的罗袜没有?你梨花带雨般在怀里轻轻地啜泣,有哪个男人的心能不被融化?
可那欢乐时光已停在昨宵,今朝“凄凉别后两应同”,隔着一片星空灿烂互相倾诉。“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回忆越是销魂,失去了就越是心痛,在月明的夜里,怕是无尽的忧怨和伤感吧,可是,谁解此情?
纳兰是不是在心里说:“在这森严的紫禁城里,有个寂寞的侍卫深深爱着你。”她是不是在说:“我心似君心,同样爱着你,死也要捍卫我们爱情的清白。”
暗夜难眠,泪洒孤枕,纳兰开始回忆了。
“忆来何事最销魂?第一折枝花样画罗裙。”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用山水画的折枝画法为罗裙画上淡雅朴素的图案,然后看你穿上,依偎在我怀中一起变老。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比我为你罗裙上描绘的那支莲更绰约的画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回忆重重交叠在一起,不堪重负,他终于倒下。悲情自古多短命。他是相国公子,御前一等侍卫,他曾经的恋人是康熙的妃子。两个有情人,随侍君王之侧,隔得并不远,却不能说话,不能执手,甚至不敢对视。
那首《飞鸟和鱼》说得多么感伤啊:“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不能说我想你,而是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鱼与飞鸟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一生一世,只能是忆中人,只能是梦中人,真心爱过,那便是烙在心上的疤,去不掉,什么时候抚摸,都忘不了那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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