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风·风雨

诗经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郑风·风雨》赏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赏析】

一直都记得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诗人在觥筹交错、丝竹管弦的盛宴上,似醉似歌,道出了自古以来出征战士所面临的最大劫难:死亡。

王事勤劳,战火纷繁,多少平民百姓被迫服役,远征边境。他们或许是身强体壮的农夫,或许是技艺娴熟的匠人,然而在战场上,不过都是些刚刚会使用兵戈的普通人,是最最脆弱的血肉之躯。

战斗、病痛、饥饿乃至于寒冷,都是一道道催命符。古来征战之人千千万,从来都是累累白骨少人还,别家时还是翩翩少年郎,回乡时却是一缕游魂飘飘荡荡。

所以对于思妇征人而言,最为难得的就是重逢。

因而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便是如《击鼓》一般写征夫思归、如《君子于役》一般写妇人思君的文字,却一直鲜有关于久别重逢的描写。在《诗经》之中读到《郑风·风雨》,就像是经过了江南梅雨季延绵数月的阴雨,一日晨起推窗,突然看见久违的太阳,划破云层,肆意地散出光芒来。

是啊,有光,便有希望。

《郑风·风雨》赏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风雨》篇字里行间都是光,是温暖,是欣喜。诗中的女子,因为良人归来而满是笑意,由衷的欢乐从字里行间溢出来,一路浸润到读者心里,读来便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会心一笑。纵使外面风潇潇雨淅淅满是荒凉的意,又有何妨?他已归来,就在身旁。漫漫长夜不用再独自静坐,喈喈鸡鸣不会再叨扰心神,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并非不喜,只是这喜悦之中隐隐掺杂着一丝忧惧。临近天明,窗外却是风雨如晦,声声鸡鸣不已,如急鼓,如屋内女子惴惴不安的心。多害怕这只是黄粱一梦,多害怕他会再度离去,虽已见君子,忧心如何能夷?虽已见君子,忧心如何能瘳?

他早就记不清从边关一路南下,已经行走了多少日。出发时北边胡杨林正是落叶萧萧,此时烟波西湖却是映日荷花鸣聒聒,只须沿着湖畔走进低矮的群山,约莫在明日黄昏,就可以回到杨梅岭中的小茶村,他魂牵梦萦的故乡。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和风餐露宿终于可以结束了。

然而满心的期待突然间腾出空隙,衍生出那么一丝不安来。

一别数年,虽然故土山水如旧,却不知家中妻儿又是怎样的光景。当年随着行军队伍北上的时候,原以为只是数月的短暂行役,原以为顺利的话可以在年前回家,赶上小女儿的满月酒。谁又会料到,战事一场接着一场,原本的戍防替换全都乱了套,劳役太重、死伤过多,到最后填补进队伍的居然有了半大的少年和头发花白的老汉。他有幸躲过了惨烈的战事,却躲不过戍守边疆的王命。

这一守,便是整整十年。他在高耸的城墙上,一共看了十次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北方的风雪大得出奇,只须片刻就可以令天地为之变色。丝毫不像咱们江南的小雪花,永远是仙气飘飘,顶多给山巅换一顶白冠。

然而一年之中,也唯有这漫天的大雪,可以稍微压一压泥土中浓重的血腥气。身上的盔甲根本不能抵御严寒,冻得精神恍惚的时候,他恨不得把这棉花一样大朵大朵的雪塞进衣服取暖。如今回想起来,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

在边关已经见惯了尸骨,归途中还是被众多的空城孤村所震惊。好多城池都被战争毁去,或是断壁残垣,或是化为焦土,树木野草顶开砖瓦便蓬勃生长,似乎再过几年,所有人事的痕迹便都会被抹去。他不止一次在废墟中歇脚,房屋虽已倾颓,犹可避一避潇潇风雨。然而夜来总是会有凄厉的哭喊声回旋飘荡,他本就少眠,只好在阴冷的月色下一次次设想妻儿的模样,借此驱逐连连噩梦。

大儿从小顽劣,七岁那年偷偷上山玩儿,一脚踩进捕狐狸的铁夹,多少草药也没换回一条好腿。夫妻俩每次看到孩子一拐一拐地走路,便相顾无言,泪如雨下。谁知在乱世中竟成了福气,每次在战场上看到半大的娃儿,他就心疼得不行,一次次想,幸好娃儿有残疾。

从未谋面的小女儿应该十岁了吧,她会不会跟妻子幼时一个样呢?如果是像心爱的妻就好了,大眼睛高鼻梁,十足的美人坯子。

他最牵挂的妻啊,十年了,可还在等他归来?

《郑风·风雨》赏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一路上借宿的小村子,清一色都只剩下老弱妇孺,大片的田地荒芜,野草过膝,哪怕在日里,也是满目的萧条和凄楚。

然而他还是没有做好准备,看到这样一个荒凉冷清的故乡。记忆中家乡因为盛产茶叶一直都是颇为富庶,如今就连百年茶树也因失于修剪变得张牙舞爪。村头曾经清澈的小溪现在也淤积堵塞,将近干涸了。虽然今日午时就已欢快地在湖中洗去了风尘,换上了干净的旧衣裳,做好了一切归家的准备。此时却久久留在村头,不敢进去,生怕那个小院已经空了,生怕妻儿有个意外……

毕竟还是一点点靠近家门了,柴扉上的鸟雀见了生人,猛地惊散开。推门的时候,他手都在颤抖,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灶间忙碌,她似乎还是旧时模样。

一身布衣的小女孩羞怯地躲在哥哥身后,正奇怪为什么一见生人哥哥便吓哭了,他不是老说自己是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嘛,羞羞脸。她正想去向娘亲告状,便看到自己最强悍最能干的母亲,风风火火奔到了门口,对着那门口的陌生人,抬手就扇过去一巴掌。

似乎,比上次哥哥说他们是没爹的孩子时所挨的那记耳光,还要响亮一些。

陌生的大叔好奇怪呀,他为什么不生气,反而还笑呢?咦,娘亲眼睛里是什么在闪?哥你能不能别哭了,吵死了,根本听不清母亲在说什么……

他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那个温柔体贴的姑娘,是不是会羞涩一笑,红着脸说一声“饿了吗?想吃什么?”或者会不再矜持,直接扑进他怀里,也不顾孩子们淘气的玩笑。或者只是静静对望,相顾无言,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

没料到,她冲过来就给自己一巴掌,那么用力,脸马上就火辣辣肿起来了。她一遍遍重复着,“你怎么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语气又是怨怪又是愤怒。眼中荡漾着泪光,她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悬在半空中的心突然就放下来了,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终于到家了。他知道那半截问话之后应该是想问,为何活着却不回家?为何活着却十年音信全无?为何活着却让她独自一人担惊受怕了那么久?

战场上夺命的刀剑、烈火,戍边时极度的寒冷、饥饿,归程上的猛兽、悬崖,每一个困难都危及生命,多少次他在鬼门关徘徊,多少次他也意志消沉想要一死了之。何尝没有问过自己,为何还活着?

此刻他觉得答案前所未有的明了,不就是为了她平安健康等到自己回来,不就是为了让她打一下骂一下有个人可以依靠,不就是为了让她卸下伪装的坚强,做回那个温柔明媚的女子,为了让这个家完整,为了让孩子有父亲,为了让她有夫君吗?

自幼相识,两心相悦,情投意合,结为夫妻。从她答应嫁给他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就算山无棱天地合,他们也不会分开,生同衾,死同穴。所以她一直在等,从来没有放弃,幸好,他平安归来。

前来问候探望的邻人乡亲都感叹着散去了,为了一个竹编的小马儿便腻在他身上不肯下来的小人儿,也被兄长哄着回房了,突然空下来的屋子,只剩下一盏烛火,一双人影。

家里的月色似乎格外明亮柔和,长久的对望,谁都不舍得睡去,谁都怕这太过美好的时光只是梦境,怕一醒来就跌回冷清孤寂的现实里。

她说念儿从小精灵古怪跟他哥哥一样,她说浩儿什么活儿都抢着干,特别懂事。她说乱世之中只求温饱根本没有人要买茶叶,她说明天要把鸡杀掉给他好好补一补,她说今儿一早喜鹊就叫了……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东一句西一句,好像要把这十年的空白都补回来。

他说往深山里搬吧,这战争不知道何年才能停歇,这一次服役就耗费了十年,谁知下一次又要多久。他说同去的乡人都死了,他亲手把尸骨一一埋在了雪地里,只有雪是干净的。他说归途中摔落悬崖,若不是一棵歪脖子枣树,自己怕是回不来了。他说从前的衣服就剩下一套了,还是舍不得穿才留下的……他也有说不完的话,左一句右一句,似乎要把十年的辛苦疼痛都向她倾诉。

屋外风雨凄凄,屋内的气氛却是温馨甜蜜,两个人儿一点点交换各自的生活,渐渐给人一种从来都不曾分开过的错觉。

远处竟然传来了第一声鸡鸣,窗台上的蜡烛不知何时就已经燃尽了,她倚在他肩头,听着他的心跳,道一声,不是梦真好。眉梢眼角,笑意浅浅浮现。不是梦,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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