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赏析】
中国古典诗歌原本就是和乐而生的歌曲,因此它们一般都具有优美的旋律;所谓的押韵,更是赋予了古诗独一无二的魅力。但语言本就充满变化,更何况有关于此的文字记载甚是不足,千百年后的我们,早已无法得知当时的语音体系,无法读出原汁原味、合乎格律的诗歌来。
所以在《诗》三百中读到《月出》时的惊喜,就像久久行走在漫长曲折的山路上,身心俱乏的时候,不料想一个转弯,竟有满树繁花闯进人的视线,习习微风送来缕缕清香,只想快步行至那树荫下,静卧在春日绵软的草地上,任由落花沾满发。这一种不期而遇,总是叫人喜出望外。
《陈风·月出》一直被推为《诗经》中情诗的杰出代表,它反复吟咏,句句押韵,用大量的形容词来描写月下美人的绰约风姿,来抒发作者难以排解的思念。
这首诗读起来更像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沉寂的古琴弦,一连串清扬静冽的音符流水般倾泻,也像那六月江南,急雨打芭蕉,绿叶肥圆,其声更浑厚深幽。空谷归鸟啼、月夜吹芦笛,都是这诗歌中所涵括的声音。阅读之、朗诵之,从口中溢出的声音自顾凝成曲调、变成歌唱。它凭借自身的美好完成这场盛放,而读者,只是偶遇繁花的过客罢了。
又是一年元宵佳节。
难得冬日里有如此暖烘烘的阳光,想来今夜,必定可见那圆月一轮。
不过在这个万家灯火的日子里,再好的月色终究也会沦为陪衬。在杭州城内,护城河两岸那数以万计的花灯,才是今夜的主角。每年上元节,南岸照壁双龙戏珠的巨大花灯率先点亮,紧接着水边各色的彩灯便次第燃起来了,罗汉灯、蝴蝶灯、红纱灯一盏接着一盏,像是草原上止也止不住的野火,顺着风越烧越旺,直照得市集明亮如白昼。
青吟巷口,西虹桥头,有两棵一百二十年的古樟,在亭台楼阁之上,它们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柳家人世世代代在这古树下卖花灯,他家的灯,是杭州城中最文雅、最精致的。
每年多少慕名前来的才子佳人,就在赏灯猜谜的时候结下了良缘。人们都笑称,这东西虹桥是月老落下的红线,所以格外能够促成姻缘,不信你看,就连这樟树,也是相依相偎伴着生。
可这灯铺的第五代传人柳风,那个总是着长衫的清瘦男子,却还是形单影只一人。巷子里的老人们总是说,他的魂早就被灯笼勾走了,只可惜了柳家祖传的这门手艺,以后怕是要断了,以后杭州城怕是少有这么好的灯了。
每年这一天清晨,他总是划着一叶扁舟,载着今年的花灯入城来。虽说柳家的灯总是要在供人赏玩后,等到灯市消歇之时再出售,可从来都是被四方来客一抢而空,根本不可能滞留。但奇怪的是,柳风总是要抱着那盏宝贝似的风灯等到第二天黄昏,才会从这树下起身,去东虹桥头买几坛好酒,醉卧在小船上,顺水流去。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晨雾刚刚散去,便听见咿呀的划水声,他照旧在这个时辰到来。走到巷尾的面摊上吃一碗阳春面,将十数根古旧的葛麻绳系在古樟上,把今年新制的彩灯一一高挂。
那兔儿灯活灵活现,眼睛好像会说话,那宝塔灯精雕细琢仿佛真是一砖一瓦砌成的,那红纱灯上的仕女珠圆玉润似乎正在摇动手中的团扇……虽然灯还没有点亮,慕名前来观赏柳家花灯的人却络绎不绝。他只是静静坐在这古树下,抱着那个老木匣,并不言语。匣上朱红色的漆已渐脱落,原本精美的纹样只能依稀辨出乃是数竿修竹。
一如他云雾缭绕的眼眸深处,隐隐约约露出的最是鲜嫩青葱的竹海,仿佛散发着青幽的光芒。
柳家世代居住在万山圈子里,门前河水蜿蜒曲折,一路流淌至繁华的杭州城。屋后山峦重叠起伏,漫山遍野的修竹,遮天蔽日的浓绿,偶尔风来,河面才起涟漪,竹海已翻波浪。枝叶扶疏的龙吟声,穿云破空,有如天籁。
记忆中,他刚刚会跑便跟在祖父后面上了山,祖父熟悉这山坡上的每一棵竹子,他粗糙的手抚摸轻触竹节时,就好像是在摩挲自己花白的发。祖父说,十年以上的竹子,已经吃饱了日月飞霜,上蒸笼时往往会沁出碧玉般的汗珠。技艺娴熟的匠人,便可用这样的竹子,做成世间万物。
下山的时候,他唱着童谣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祖父拖着凤尾竹窸窸窣窣在后面跟。
后来,砍好的楠竹扛上了肩,父亲在前头,他在后头。黄昏月将出未出的时候,他偶尔能看见竹子发出的光,细蒙蒙一圈绿光,甚是微弱。父亲说这是竹子的心,发光的竹子最适合做灯笼骨,最容易与烛火融为一体。
记得第一次独自上山,他便径直走到了北坡,三次挥斧便砍倒了那棵最为笔直粗壮的楠竹。他连拖带滚才把竹子弄下山,步伐虽狼狈,心却是欢喜。一想到昨夜邂逅的姑娘,他便觉步履轻盈如林间小鹿、身心自在如云间惊雀。他要用肩上的竹子,做一盏最精美的灯笼,送给他的心上人,一个宛若从月亮上走下来的女子。
用上了作坊里最大的蒸笼,文火慢慢蒸了九遍,每一次楠竹上都会渗出如碧玉一般的清露来,他实在喜悦,竟不觉得等待是漫长的。竹子特有的香味久久在房屋周围萦绕,一如她的身影在他脑海中徘徊不去。
他记得当年自己不过十四岁,第一次跟父亲去杭州城卖灯。少年的心性最是浮躁不定,最是喜欢热闹,根本不可能静坐在虹桥旁老树下,等待顾客前来。风里来雨里去的山间孩子,灵活机敏如猴儿,他几乎没费劲,就一路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正对着河南岸的照壁。
灯是从龙尾开始亮起来的,起初不过像是幽微的萤火。盘曲的龙身渐渐亮了,便要比夜行时点起的火把更光明一些;等到所有的光最终汇聚在圆珠上,他竟觉得好像是在山顶看日出一样,太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亮了。一串爆竹声,整座城池便都接到了命令,河两岸像是烧过去一条火龙,千千万万的彩灯同时怒放。刹那间,如春风吹开了繁花,姹紫嫣红、光辉灿烂、灯火阑珊。
人潮向街巷涌去,熙攘中他一个踉跄,径直撞上了身旁的人儿。
一声娇呼:“谁呀,这么不小心,这可是我的新衣裳。”你可曾听过檐下冰凌融化时,滚圆的雪水滴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他觉得当时,自己便听到了如此美好的声音。
她着一身月白色的裙袄,衬得肤白胜雪、面含桃花,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映着火树银花,格外璀璨。他有一刻失神,觉得这眼波,与幼时在竹子身上看见的光芒一模一样。
他怔怔的样子反而逗笑了对面的俏人儿:“吓傻了吗?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赔的。”
她拍拍衣裳往前走,突然又扭过头来问他:“你也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吗?不如我们一起去赏灯吧?”他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重重地点头,她扑哧一声笑了,笑容美得像是一朵出水芙蓉兀自开放。
她大概是第一次出门赏灯,性格又实在活泼讨喜,一看见新鲜玩意儿便连连称叹,到最后实在找不到形容词,便一个劲儿叫好。谈到灯,他的话匣子便渐渐打开了,一会儿说这兔儿灯不够圆,一会儿说她手中的纱灯实在不通透,一会儿又说这些灯盏太粗糙了。她不服,气得直跺脚,嚷嚷着要去看他们柳家的灯,要去挑一盏最好看的灯。
然而一路吵吵闹闹走到虹桥上时,却发现树下空空荡荡,只剩下几根随风摇曳的绳索时,他脸上顿时乌云密布,巨大的失落根本无法掩饰。良久,她过来扯他的衣袖,柔声安慰:“看来真的是很好的灯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早就卖完呢?要不来年你给我留一盏吧,我要最漂亮的。”
他用两节竹子雕了一座楼台,青瓦鳞鳞、四角翼翼,精巧到每一根廊柱上都刻有篆体诗词,神奇到每一扇窗户都可以推开。这雕琢耗去了三个月的时光,他白日在楼上全心雕刻,夜晚便在皎皎的月光下,思念心中的她。
他用薄如蝉翼的轻纱罩住灯笼骨架,在四面绢纱上作画,从春日落英缤纷,夏季藕花深处,到秋天层林尽染,冬日皑皑白雪,每一幅都是栩栩如生。最细的毛笔纤纤如发丝,他一笔一笔描画,一夜一夜难眠,月儿皓皓,圆了又缺,离别越来越久,相会越来越近。
次年元宵节,他静静坐在大樟树下等待,怀中抱着一个质朴的木匣,他要等到她来,再把灯点上,这样她就会看见最神奇的灯笼了,不知她又要怎样惊叹了。
然而一年又一年,灯笼始终没有点燃过。从来没有人看到过那灯笼中牵手的一对璧人,风吹灯转,便会从春花烂漫一路走到冬雪纷飞。
淋着月光在小舟中飘荡,他其实没有喝醉,有时候他只是在想,女孩儿是不是月宫中的仙子,偶落凡尘之后早已回归天际,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呢?在那清冷的月中有什么好,为何看不到他苦苦的思念?
还是说,她不过是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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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陈风·月出》赏析-暗香浮动月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