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赏析】
飘飘荡荡的柏木舟,无人划桨顺水流淌。月光下是谁在水边久久徜徉,亲爱的姑娘啊,你为何焦灼不安难入眠,你为何眉眼轻蹙似有隐忧?难道没有美酒来消愁,难道没有地方可遨游?
非也,非也,并非没有美酒,并非无处遨游。
我的心不是雕花的青铜镜,不是任谁都可以留下倩影。娘家亦有亲兄弟,谁曾想他们竟然如此不可靠。无奈前去他家诉苦,竟然反对我暴躁发怒。世上男儿都是一样凉薄,我竟无处可归无处倾诉,顿觉心生孤苦。
我的心不是一块无悲无喜的顽石,怎能任人来搬转来挪动。我的心不是柔顺无骨的草席,不能任凭人打开又卷起。骄傲的女子啊自有安和容颜规矩举止,绝对不能不断退让任人欺侮。
忧思重重在心头萦绕,众妾对我心怀怨怼。所遭遇的中伤陷害那么多,受到的侮辱折磨也不少。细细考虑谨慎思考,多少次从梦中惊醒,捶打胸脯聊以遣忧。
朝阳啊明月啊,为何变得昏暗无光?我的夫君啊,为何你偏宠新人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心头的烦恼层层堆积,就像一件洗不干净的旧衣裳。细细考虑谨慎思考,无法展翅高飞弃你而去啊。
《诗经》中的小情歌可谓完整地反映了爱情的方方面面:从心有萌芽,思慕君子美人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开始。既有甜蜜的爱情婚姻,如《溱洧》一般浪漫的约会、如《桃夭》一般喜乐的婚礼;也有苦涩的思念追悼,如《君子于役》一样的妇人思夫之词,如《绿衣》那样怀念乃至追悼亡妻之词。毫无疑问,爱慕、热恋、思念以及婚约都是爱情的题内之旨,然而难以避免的是爱情也存在变质的可能性。
时间是最可怕的,它渐渐风蚀了那颗原本就不够坚定的心,它剥去了那些由谎言伪装起来的美好,多少爱情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夭折在风雨里。因而在《诗经》之中,从来就不缺少且怨且怒、如泣如诉的闺怨诗歌。
《邶风·柏舟》篇正是一首代表性的闺怨诗。诗歌中的女主人公的丈夫喜新厌旧,宠妾甚多,自己既失去了丈夫的爱情,更被一群小人中伤侮辱,甚至连家人都不理解她的忧愁。
她在极致的孤独苦闷之中唱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哀且哀矣,其坚贞不屈的性格更是通过诗歌显现出来。她英姿飒爽,她骄傲清高,她坚持自己的爱情,对二三其德的丈夫极度失望,若是肋下生双翼,定会乘风远去,远离这纷扰的红尘吧。
父亲说,萧家世袭的侯爵,忠良辈出,与我们世代书香的林家门当户对。
母亲说,萧家最小的公子,风流倜傥,与我们温柔美丽的清儿正是良配。
她记得诗文里的爱情故事,总是美好得令人怦然心动。故事里总是说洞房花烛夜是人一生中最喜悦的时刻,伊人若水、君子如玉,他们在人间烟火中相遇相知,陷入浪漫甜蜜的爱情中去。自此举案齐眉、琴瑟相和,岁月悠悠静好,与心上人偕老。
她所求的不过是天下女子的共同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
新娘的心比喜轿颤动得还要厉害,盖头下娇艳的脸庞比喜服红得更为彻底。满街喧嚣的锣鼓、身边人的笑闹、临行母亲的叮嘱,各种声音在她耳畔回响,最终交汇成一片静谧的水波,小女儿在其中,心神荡漾。
晨起对镜梳妆时天色尚未明朗,母亲用最璀璨的珥珰、最精美的钗、最典雅的簪为她装扮,眼见镜中天真的女孩慢慢绽放,成为娇羞华美的新娘。入夜静坐等待时窗外已是星河灿烂,绯红色的盖头下,她只看得见摇曳的烛影,跳动了一夜的心稍有平息,就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雅乐渐悄悄,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
新婚时何尝不是两情相悦、琴瑟和谐。他是风流潇洒的翩翩公子,她是知书识礼的世家千金,雨雪霏霏,拥炉而坐,一盘棋一下就是一天。他为她作画,画里的女子笑意浅浅人比花娇,他喜欢听她弹琴,自己把盏酌酒,看过来的眼光尽是温柔。
春日里万物勃发,他喜欢带她骑马,在空旷的草野上奔驰,杨柳风拂面,像是爱人轻柔的吻。夏日来亭亭莲花打开,晨起,一叶扁舟,他陪她去藕花深处收集露水,睡眼尚惺忪。秋来落叶纷纷,正好扫来烹茶,一盏好茶换清箫一曲,入口都是荷叶的清甜,入耳都是灵动的乐声。冬来百花杀尽,唯有一剪红梅如伊人面上胭脂,在皑皑白雪中盛放,她在西窗下绣一只荷包,他倚在软榻上吟诵一首情诗。
年轻女子的心中,每一日都满溢着幸福的蜜汁。难怪所有人都向往爱情,难怪所有诗文都歌咏爱情,哪怕要为这甜蜜付出生命,她也情愿。
不承想浮云散、星月暗,她自以为比金玉坚贞的爱情,却在现实里被风蚀、被剥落,碎落一地残渣。
不知道从何时起,雕窗上的投影便由一双妙人儿变成了茕茕孤影,她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个夜晚,自己在灯下从黄昏坐到日明。他总是行色匆匆,偶尔的停留也是狂躁易怒,不复往日温柔。
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的夫君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总是想方设法去宽慰他,亲手做精致的点心,一遍遍送去温热的茶羹,她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不会变的。
直到那一日,他突然前来,满脸喜色地通知说自己要纳妾。绣花针深深刺进手指,她愣在原地,连疼痛都不知。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根本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反应,眼中涩涩的,却并没有眼泪。他说你是大家闺秀,应该明白礼仪规矩,不要乱了分寸。她不知他是如何离去的,她只觉身下的地面太冰凉了,手脚都僵硬了。
如花的少女一个个娶进门,出了这深闭的院门,整个萧家都是嘈杂纷乱惹人烦。她竟有一丝麻木了,早就不知心痛为何物。早在他第二次纳妾的时候自己就反抗过,她怒气冲冲地前去质问,她想知道为何自己的爱情必须要与旁人分享,她不愿、她不甘。可是除了徒添伤悲又有何用呢?他满脸的理所当然,她气不过摔了随身携带的玉笛,他说逢场作戏罢了不必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站在满地的碎片中,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哗啦啦崩落的还有那自以为是的爱情。洞房之夜他以玉笛相赠,说但愿琴瑟相和,携手一生。原来,竟是戏言。
院门紧闭,心扉紧锁,任凭丝竹喧嚣她全然不放在心上,任凭人走茶凉她似乎已经丢失了自己。日复一日的静坐,其实早就说不清在想些什么,在愤懑,还是在忧伤,脑海中的念头太多,一时间难以厘清。
若不是他当众对她辱骂,只怕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还要存在很久,只怕自己也会成为逆来顺受的可怜人吧。
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又怎么可能完全避开那莺莺燕燕。她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却性子柔软,又不得丈夫宠爱,自然会有人存心僭越,百般凌辱。不过是些言语上的冲突、事物上的争夺,她素来不喜这种小肚鸡肠的兜兜绕绕,本来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谁知耐不住枕头风,他居然会前来兴师问罪。
算一算,约莫半年的时间没见了,他似乎胖了不少,眼神中的暴戾之色更重了。她不过是据理力争,他却认为是诡言善辩,肆意顶撞,他大声地责骂,小人们得意地笑,炉中最后一点儿火星,闪烁几下,终究灭了。心如死灰。
她拂袖而去,全然不顾背后轻蔑的眼神。记得待字闺中时,她总喜欢读一些浪漫的诗词,她多么希望自己逢着一个真心的爱人,不论贫穷还是富贵、不论容貌与家世,只求真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大步流星,似乎要走出这虚情假意编织的牢笼。记得新婚时情真意浓,她全心全意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爱,根本不曾想过对方的心是否和自己一样坚定。她以为那些诗一样的生活就是爱,她以为那些情意绵绵的话就是爱,她以为爱了,就该海枯石烂不再变化。一片痴心,终究是错付了。
可是人心又不是那铜镜,任凭谁都可以欢喜时便来留下身影、不爱了便转身离去,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她的心里把往日的浪漫看得太重了,要抹去负心人的痕迹太难了。
人心又不是顽石,任凭谁都可以搬动移转,随意弃置,根本不知爱恨为何物。她的心比金玉还要坚定,又比云雾还要柔软,昔日的柔情蜜意最后都成了尖锐的武器,揣在怀里不肯放,只能遍体鳞伤。
人心更不是草荐,任凭谁都可以轻易打开又合上,席子它本无情,自然不会伤感。她的心里闯进一个薄情郎,哪能说关上就关上。所以午夜梦回,才会在月光下小河边,一遍又一遍徘徊……思念、烦忧、愤怒,搅得人心难安。不若乘风而去吧,把这红尘、爱恨全都抛下吧。
乘风而去,乘风而去,九重天上,自然没有离与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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