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尓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赏析】
彼时早已入秋了,自白露之后,山林好像纷纷穿戴起了霓裳,一日比一日绚烂多彩。连日来,静夜总是悄悄,曾喧嚣的虫鸣只余下稀稀拉拉两三声,不知何时就会断;而这西风却愈发吹得紧了,或是夹杂着菊花的清香,或是捎带着落叶的窸窣,仿佛这萧瑟天地间,唯独剩下这么一份热闹。
前几日秋雨绵绵不休,竟使汤汤淇水渐有长势,水流狭窄处那唯一的低矮石桥,原本好不容易才在水流枯竭时崭露头角,这几日又被流水遮掩,再度隐藏在粼粼波光之下。
河水虽清浅,却冰冷难耐。于是两岸村镇的往来,不得不暂时停歇。淇水曲折浩瀚,河畔原野苍茫,如此宽广的天地间人迹寥寥,独有西风无休止飘荡。
风把这凄迷的衰草压低了,远方渐渐现出一个纤弱的姑娘。她的步伐何其缓慢,仿佛肩上的包裹是她不堪承受的重负。她的身子何其瘦削,好像这秋风随时可以将其卷走。她融在这枯黄颓败的草丛里,宛若已丢失了自己的生命。
近了,近了,连她单薄衣衫上精致的绣花也清晰可见了;这素白的衣裙上绣着娇嫩的并蒂莲,花瓣鲜活得仿佛在秋风里微微抖动。那包袱空空荡荡,几乎贴在她瘦弱的肩头,又是什么压得她抬不动步?
停了,停了,女子的目光久久盯着浩荡的流水,可是眼神却缥缈游离,隔着云、隔着雾。她是在回忆什么美好的时光吗?这如秋叶般枯槁的面容竟隐约现出一抹笑意来了。
对了,对了,三年前被一顶花轿从淇水那边抬过来的新娘正是眼前这位姑娘。那时她笑靥如花,那时她身披霞光,那时她娇艳明媚是村里人最心爱的小女儿。她被对岸的小伙子所吸引,一匹丝布便定了终身。家中老人那般劝阻,却还是挡不住她如飞蛾扑火一般嫁给了自己心目中的爱情。
无奈,兄长抬着花轿送她出嫁,年迈的姥姥一路轻唱着《桃夭》祝歌。纵使不愿,却也还是拗不过她。盖头下尚年幼的女孩儿,赌气般幻想着婚后幸福的生活,天真烂漫,尚不知愁滋味。
他们相识得那样早,“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猜的时光里,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是那次他故意把秋千推得老高,然后抱住害怕得快哭出来的她之时吗?是那一年洪水泛滥,他绕了几日的路辗转过河,在院外偷偷敲她的窗之时吗?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确定他们相爱着。他红着脸对她许下相守一生的诺言,那一刻,她分明看见对方眼中的自己,笑容如春日桃花,甜得可以滴出蜜来。
这样就足够了呀,哪怕他傻傻的不请媒人就亲自登了门,哪怕他对自己延迟婚约一事忿忿于怀,不听解释便气冲冲走掉;哪怕家人用古语一遍遍劝阻,她还是丝毫不曾怀疑他们的爱情。
终于等到那个秋天,她早早梳妆打扮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虽然车马行缓他迟了许久才到,可终究他来了呀,他终究没有怪自己愆期啊。就这样,尔以尔车来,吾以吾贿迁。她为他着一身凤冠霞帔,燃一次彻夜的凤凰花烛。
新婚的日子是浪漫的,哪怕夙兴夜寐有着忙不完的家事:织布的时候想着他穿上新衣的帅气模样,酸乏的手便有了用不完的力量,木梭翻飞穿行如灵动的雨燕;一日三餐,呛人的油烟慢慢熏黄了她如花面容,可是只要看到他耕作归来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便心满意足地盘算着如何把这平凡的食材做出更多的花样来;公婆年纪大了难免挑剔唠叨,她却想着他们辛勤养育了自己的丈夫,侍奉得更加尽心了……
说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令这花一样的女孩儿迅速衰败,她站在秋日淇水边,身子瘦弱得仿佛连薄薄的单衣都撑不起来;黯淡的眼眸毫无生气,枯黄的面容哪里还看得出当日的痕迹。她出神地盯着眼前壮阔的水波,好像要一直看到水枯石烂才肯罢休。
秋风突然加快了节奏,变得迅猛而凛冽,直刮得女子一个踉跄,险些跌进水中。她略稳一稳心神,终于从神游中醒来。她举目看向四周,仿佛很奇怪自己为何身在此处。然而这陌生感转瞬即逝,她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情跟着西风一道越来越冷。她竟然不假思索下水了,虽然这河水刚刚没过脚踝,虽然这石桥建在河道最狭窄的拐角,可是晨起露水沾衣尚惊得人一阵冷战,更何况是这即将入夜的淇水。
罢了,罢了,流水一般的时光里,心早就冰冷似铁,又哪里会在意这么一点儿凉意。
那一天傍晚,婆婆又在丈夫面前抱怨她懒,向来沉默无言的他突然爆发了,几乎是冲进灶房破口大骂,若不是小姑拦着,说不定那日就会动手吧。可怜她忙完晚饭便在此烧水打扫,自己做的饭都还不曾吃上一口。看着他因暴怒而变形的面孔,她在暖和的六月突然觉得从心底涌起一股寒意,不由得抱了抱双臂。
她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个开端,他的脾气越来越急躁,不是嫌弃葛布太粗糙就是挑剔饭菜不合胃口,他几乎每一日都在暴跳如雷,言辞越来越尖酸刻薄,如锋利的刀刃在她心头划出无数血淋淋的伤痕。后来居然还对她动手了,额头撞在桌角上留下的伤疤至今还隐约可见。
一开始她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年节时还会在兄长面前一边抱怨一边怀念从前。可从小就疼爱她的兄长竟只会嘲笑她,说着些毫不相关的题外话。那一日他愤怒之下撕碎了定亲时赠予她的丝帛,望着满地的狼藉,她的耳边突然回响起姥姥喃喃的叨念: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曾以为这不过是荒谬的戏言,此刻却深知这是颠扑不破的格言。“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早就从当日的爱情游戏中全身而退,变成了威风凛凛的丈夫,她却沉溺在浪漫的幻想中不愿醒来,还以为这辛苦忍耐是爱情的附属品。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妻子一个家庭,她却理解成了非他不可的携手白头。
后来他竟然堂而皇之地跟她讨论送什么礼物给邻家女,她早已不知心痛、愤怒为何物,拿到一纸休书的那天,她心里竟暗暗松了一口气。散了吧,既然不是爱情,又何必把自己苦苦折磨。收拾行李时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居然还是出嫁时带来的那两套衣衫、一副耳环而已。
秋已深啦,桑叶黄啦,鸟鸣早就歇啦,离去吧,离去吧,云胡不喜?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要说多少遍,年轻的女孩们才会相信呢?
她缓慢而坚定地蹚过这淇水,衣裙被秋水打湿,好像在流着泪。突然就想起曾经对自己许诺的那个憨厚男子,那一刻他紧张得手都不知应该往哪儿放,轻声说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那一刻他总该是真心的吧。
她何尝不想与他共白头,谁知道她在漫漫长夜里多少次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院中葡萄渐爬藤,她何尝不想与枕边人年年共七夕?可这淇水如此浩瀚,也依旧有边际;这蒹葭如此苍茫,也终将随风散去;更何况是这短暂人生中的短暂爱情呢?
曾经心爱的人啊,愿只愿你努力加餐饭,一生顺遂平安。
既然已不可挽回,索性就不再挂怀。女子一改来时的脚步沉缓,目光坚定大步向前,像是已经卸下了心头的重负,要一路奔向光明的未来。爱便爱得轰轰烈烈,散便潇潇洒洒散去,果然还是村里单纯明媚的丫头呀。
归来吧,归来吧,来年春风起,桑叶又勃发,爱情的青鸟呵,总是偏爱美好的姑娘。
归来吧,归来吧,家中炊烟升,热汤已沸腾,亲爱的孩子啊,故乡是你永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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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卫风·氓》赏析-流光容易把人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