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夜读兵书·孤灯耿霜夕
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
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
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
成功亦邂逅,逆料政自疏。
陂泽号饥鸿,岁月欺贫儒。
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
【赏析】
众所周知,宋代社会风气是重文轻武,士大夫多崇尚儒雅,把习文修身看做是安身立命的根本。特别是北宋,尚文风气尤其盛行,习武之人则往往被人轻觑。像北宋著名词家贺铸年轻时近侠,任武职没有出路,经人推荐后才转为文职,但终因任侠尚气之性不改,郁郁不得志。北宋沦陷后,外族入侵,大敌当前,朝廷本应习武图强,呼唤武治以恢复中原。但由于统治者信奉苟安政策,一些有将帅之才的爱国志士和习武之人实际上仍处于投闲状态,根本没有得到真正的重视。
陆游生于危亡,民族蒙受的兵燹丧乱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习武的重要。他从小爱读兵书,一方面源于他个人的秉性,另一方面也源于家学熏陶,祖上深谙兵法,家中有许多这类藏书。他的祖父陆佃管过武学,懂得孙武、吴起兵法,对兵书颇有研究并有著述。陆游早年读兵书、学军法、习剑术、练武功,常以有史才武略自期,十分注意培养自己武治方面的能力。这首作于会稽云门山草堂的《夜读兵书》诗,就是他年轻时期尚武精神和爱国思想的集中体现。
诗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个深秋的夜晚,在云门山深处的别业内,有一位年轻人正专心致志地挑灯研读兵书。他的眼神是那么的专注,他的神态又是那么的忘我投入,荒僻的山野四周已是万籁俱寂,惟有窗前孤灯独明,烛照着一颗年轻的忧时爱国之心。手捧兵书,诗人的思想异常兴奋,情绪也显得特别激昂。他幻想着也像古人那样“执戈王前驱”,冲锋在前,奔赴国难。“平生万里心”以下六句,是抒发由读兵书而引发的志向和情怀。诗人以为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原是男儿本色,虽死犹生;而顾念家室、踌躇不前,守在家里不管国事,是最可耻的。成功虽属偶然,但战士是不计得失的。对功名事业能否成功预先考虑得太多,反而显得迂阔而不切合实际。这六句诗的一番自白,剖露出他作为一个爱国志士、热血青年的炽热情怀,大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奋然向前的丈夫气概。这种强烈的报国之心和献身精神,读了令人振奋;他对功名坦诚的看法,读了使人感动。
诗的最后四句是写直面现实后的苦闷。正当诗人慷慨赴国、壮怀激烈之际,荒野中突然传来了饥鸿的悲号声,这声音显得特别凄凉刺耳。诗人以饥鸿来比喻饥民,暗示现实生活的触目惊心。金人的大举入侵使人民流离失所,挣扎在饥饿和贫困之中。此时诗人眼前仿佛又呈现出早年遭丧乱时奔走流离的场景。岁月在无情地流逝,这种苦难的感受却一刻也没有淡忘!一想到这一切,他就无法安生。心里感觉到岁月好像故意在欺负人似的,让人空怀抱负、虚生白发!“贫儒”是作者自指,自嘲仍是一介书生布衣。古人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信条,陆游此时尚未步入仕途,显然是属于“穷”的时候。但侠士的天性使他无法忘却现实远离政治而袖手旁观。“饥鸿”之声,时时触动着诗人的心,使他“叹息肠中热”,情不自禁地为之动容,为之忧心,为之憔悴。“叹息镜中面,安得长肤腴”这种忧时劳心,与他晚年“身为野老已无责,路见流民总动心”的责任感是一脉相通的。
陆游写这首诗时,已经历了人生的两大挫折。一是来自仕途的打击:陆游二十九岁时,赴临安锁厅试,名列第一,因触犯了权臣秦桧的私利,而被秦桧黜落,初试锋芒就遭到了投降派的无情打击,这件事对他触动很大。二是个人婚姻的不幸:与唐氏有情人难成眷属,抱憾终生,也时时触动他敏感善良的心。然而这一切毕竟都过去了,并没能消磨陆游的精神意志。仕途的挫折,使他更清楚地认清了投降派的丑恶嘴脸,决心与它势不两立。爱情婚姻的伤痛,使他索性暂时抛开儿女情长,舍身忘家投入到他所崇尚的事业中去。这首诗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写就的。诗中如“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战死士所有,耻复守妻孥”、“岁月欺贫儒”等句子,包涵着诗人很深的人生体验,有许多感触,是诗人用坎坷不遇的生活换来的。
陆游早年从江西诗人曾幾学诗。曾幾擅长古体,陆游也承其衣钵,深得章法严整之妙,而气韵沉雄豪迈更有出蓝之胜。诗从夜读兵书入笔,写心明志,把自己壮志之难伸与人民的饥寒苦难生活结合起来写,昭示出南宋社会的弊端,使作品更有深度。
【作者名片】
陆游
陆游(1125—1210),字务观,自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生于淮上舟中。考进士时,因名列秦桧孙子秦埙之前,被黜免。秦桧死,始任福州宁德县主簿。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后出任夔州通判。任满,往南郑,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军幕。南郑临近大散关,距宋金分界线不远,有些在金人营中的汉人将吏,便以蜡丸向他密递消息。同时,与王炎积极筹划进取中原。这是他创作生活上一个很重要时期,他自己认为从那里得到“诗家三昧”,后来连听到蝉声亦要想起南郑。王炎被召东归,他应四川制置使范成大之邀而入蜀,任参议官。他以细雨骑驴的诗人之身,成为范成大的文字交,又爱蜀中俗厚才众,因名其集为《剑南诗稿》。后返临安任京官,至七十九岁回到故乡。自此流连山水,交接老农,写了不少田园诗。但他仍念念不忘于沦敌的中原,念念不忘于地下的唐琬。在《示儿》中,他遗憾的是“但悲不见九州同”,在《禹寺》中,他怅惘的是“尚余一恨无人会”。这是他晚年心头两大隐痛,却亦让我们看到一个清澈而完整的老诗人影子。卒时八十五岁,适值除夕。钱大昕《陆放翁先生年谱》则作八十六岁。非。他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实存九千一百三十八首),但写得最多的年代却是八十三岁和八十四岁,前者四七八首,后者五九九首(见欧小牧《陆游年谱》)。
南渡以后一些诗人中,对汴京沦亡,权奸误国的痛心局面,大都有所反映和发抒,但幅度如此广阔,感情如此强烈,而且贯彻始终的却是陆游。清代御选的《唐宋诗醇》,于汴宋只选苏轼,于杭宋只选陆游,除了艺术成就之外,亦因为“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的缘故。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六中甚至认为陆胜于苏,这亦说得偏了。就“诗味”论,陆诗毕竟不如苏诗。促成陆诗这种感激悲愤之诚的,一是他少年时受父亲陆宰及其朋友感慨国事的议论的影响。二是从军和宦游生活的实践,使他对大地山河加深了热爱。三是对秦桧的痛恨。他在《自赞》中曾说“名动高皇,语触秦桧”。他为韩侂胄撰《南园记》,固然有主观上的迁就权贵的因素,亦因为韩氏是主张北伐的人。四是他曾受业于曾幾,曾幾亦是反对和议,与秦桧不合而罢官。陆游在创作上受曾幾影响不大,但门墙熏陶,对他的立身报国自有重大影响。五是杜甫的间关万里,扈跸老臣的艰苦忠挚精神对他的激励。从诗的形式看,毋宁说,他是接近于白居易的。他在《何君墓表》中说:“锻炼之久,乃失本指。斫削之甚,反伤正气。”这一主张,在他诗歌中大体上是做到了,例如他的律诗以对仗工使事切见称,却很少有雕琢纤巧的毛病,晚年则趋向平淡。
可是陆游的诗做得太多了,因而不少诗的用词、造句与命意有大同小异、似曾相识的地方,朱彝尊、赵翼都曾举出用词之重复,如“身似”、“心似”、“身如”、“心如”、“迹似”之类,有的甚至一句重见于两诗中,如《冬夜》的“残灯无焰穴鼠出,槁叶有声村犬行”,在《枕上作》中只将“残灯”改“孤灯”,“槁叶”改“枯叶”,在《郊行》中“民有袴襦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平”,在《寒夜》中上句改为“市有歌呼知岁乐”,下句一字不易。这类例子还很多。贺裳在《载酒园诗话》续编中说:“予初读《瀛奎律髓》……得务观一篇,辄有洋洋盈耳之喜,因极赏之。及阅《剑南》全集,不觉前意顿减。”就因读了全集之后,重复之处太多了。钱钟书在《谈艺录》中也指出“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亦无如渠之多者”,又举“文气不接,字面相犯”之例,“如《秋夜示儿辈》首句云:‘难知垂老叹途穷。’而中间侈陈乡村鱼米之乐,则奚以叹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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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陆游《夜读兵书·孤灯耿霜夕》赏析-宋代关于寸心如丹的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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