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梦范参政·梦中不知何岁月
梦中不知何岁月,长亭惨淡天飞雪。
酒肉如山鼓吹喧,车马结束有行色。
我起持公不得语,但道不料今遽别。
平生故人端有几?长号顿足泪迸血。
生存相别尚如此,何况一旦泉壤隔。
欲怀鸡黍病为重,千里关河阻临穴。
速死从公尚何憾,眼中宁复见此杰?
青灯耿耿山雨寒,援笔诗成心欲裂。
【赏析】
这首夜梦亡友范成大的诗,写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在陆游一生并不得意的仕宦生涯中,范成大可算是一位声气相近、肝胆相见的宦友。淳熙二年(1175),范成大权四川制置使,陆游在范幕下任职。《剑南诗稿》中有不少表现两人友谊交情的唱和诗,可见陆游与范成大之间不仅是下属与上司的关系,更属文字之交、诗坛挚友。陆游在范成大幕中,一直很受礼遇,范成大游宴时,陆游总是被屡屡招邀,宾主席间唱酬一时传为美谈。范陆之间少了一份长官与僚属的礼数,多了一层朋友之间平等无拘的情谊。然而,由于陆游在成都期间与范成大交往不拘礼法,被人嫉恨弹劾,并因此而落职。这件事非但没有影响他与范成大之间的友谊,反给两人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
淳熙四年(1177)夏,范成大奉召入京,陆游一直送范成大到眉州,临别还写《送范舍人还朝》一诗殷殷寄语:“公归上前勉画策,先取关中次河北。”“因公并寄千万意,早为神州清虏尘。”希望通过范成大向朝廷倡议北伐,并寄意在朝旧友共同清除胡尘,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
这梦诗前八句幻化的梦境,极似当年与范成大握别时的情形。只是眉州之别是盛夏六月,而梦中长亭遽别是漫天飞雪的隆冬。梦中景象比现实平添出许多惨淡凄恻的气氛,可看作景为情设。长亭路上,天地无光,日色惨淡,飞雪蒙蒙。诗头二句,就为整首诗的感情奠定基调:凄凉而惨淡。所以尽管别筵上有丰盛的筵席和喧闹热烈的伴宴音乐,但“酒肉如山鼓吹喧”却无法冲淡笼罩在离人心头的愁云。筵席未散,车马将行,人要分离,诗人起身握住朋友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安慰壮行的话来,只是反复地说:怎么离别得这样突然!这样匆忙!眼看生平知交的朋友一个个将离他而去,不禁悲从中来,难以自抑。于是长歌顿足,眼中流泪,心里滴血!就在诗人肝肠俱裂时,猛然醒来,眼前依然是一灯如豆,耿耿不灭,三更风雨,淅淅沥沥,点点滴滴都敲打在诗人善感的心头。
诗的后八句写梦醒后的伤痛。陆游写这首诗时,范成大已去世一年多。泉壤之隔,使诗人无处诉说。陆游也曾想亲自去坟茔吊祭,无奈老病缠身,更兼万里关河之隔,一时无法了却心愿。“速死”句情绪激动,表达了他对范成大倾盖相交、生死相随的情谊。不然,怎会有“眼中宁复见此杰”?后八句当中,“青灯耿耿山雨寒”一句应引起读者特别注意。虽只七个字,但十分紧要,与上八句中“长亭惨淡天飞雪”遥相呼应,一梦一醒。两幅画面,两种场景,布局得当,各显其情。作者诗思严密,惜墨如金,但又滴水不漏,致密无隙。纵情处,不忘补苴罅漏。这种写法,才是大家手笔。
这首梦诗写于绍熙五年(1194)秋,陆游刚步入古稀之年。事隔两年,也就是宁宗庆元二年(1196)夏,陆游又有一首梦见范成大的诗:《六月二十四日夜分,梦范至能、李知几、尤延之同集江亭。诸公请予赋诗,记江湖之乐。诗成而觉,忘数字而已》谨录于下,可以参看。
露箬霜筠织短篷,飘然来往淡烟中。
偶经菱市寻溪友,却拣萍汀下钓筒。
白菡萏香初过雨,红蜻蜓弱不禁风。
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
【作者名片】
陆游
陆游(1125—1210),字务观,自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生于淮上舟中。考进士时,因名列秦桧孙子秦埙之前,被黜免。秦桧死,始任福州宁德县主簿。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后出任夔州通判。任满,往南郑,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军幕。南郑临近大散关,距宋金分界线不远,有些在金人营中的汉人将吏,便以蜡丸向他密递消息。同时,与王炎积极筹划进取中原。这是他创作生活上一个很重要时期,他自己认为从那里得到“诗家三昧”,后来连听到蝉声亦要想起南郑。王炎被召东归,他应四川制置使范成大之邀而入蜀,任参议官。他以细雨骑驴的诗人之身,成为范成大的文字交,又爱蜀中俗厚才众,因名其集为《剑南诗稿》。后返临安任京官,至七十九岁回到故乡。自此流连山水,交接老农,写了不少田园诗。但他仍念念不忘于沦敌的中原,念念不忘于地下的唐琬。在《示儿》中,他遗憾的是“但悲不见九州同”,在《禹寺》中,他怅惘的是“尚余一恨无人会”。这是他晚年心头两大隐痛,却亦让我们看到一个清澈而完整的老诗人影子。卒时八十五岁,适值除夕。钱大昕《陆放翁先生年谱》则作八十六岁。非。他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实存九千一百三十八首),但写得最多的年代却是八十三岁和八十四岁,前者四七八首,后者五九九首(见欧小牧《陆游年谱》)。
南渡以后一些诗人中,对汴京沦亡,权奸误国的痛心局面,大都有所反映和发抒,但幅度如此广阔,感情如此强烈,而且贯彻始终的却是陆游。清代御选的《唐宋诗醇》,于汴宋只选苏轼,于杭宋只选陆游,除了艺术成就之外,亦因为“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的缘故。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六中甚至认为陆胜于苏,这亦说得偏了。就“诗味”论,陆诗毕竟不如苏诗。促成陆诗这种感激悲愤之诚的,一是他少年时受父亲陆宰及其朋友感慨国事的议论的影响。二是从军和宦游生活的实践,使他对大地山河加深了热爱。三是对秦桧的痛恨。他在《自赞》中曾说“名动高皇,语触秦桧”。他为韩侂胄撰《南园记》,固然有主观上的迁就权贵的因素,亦因为韩氏是主张北伐的人。四是他曾受业于曾幾,曾幾亦是反对和议,与秦桧不合而罢官。陆游在创作上受曾幾影响不大,但门墙熏陶,对他的立身报国自有重大影响。五是杜甫的间关万里,扈跸老臣的艰苦忠挚精神对他的激励。从诗的形式看,毋宁说,他是接近于白居易的。他在《何君墓表》中说:“锻炼之久,乃失本指。斫削之甚,反伤正气。”这一主张,在他诗歌中大体上是做到了,例如他的律诗以对仗工使事切见称,却很少有雕琢纤巧的毛病,晚年则趋向平淡。
可是陆游的诗做得太多了,因而不少诗的用词、造句与命意有大同小异、似曾相识的地方,朱彝尊、赵翼都曾举出用词之重复,如“身似”、“心似”、“身如”、“心如”、“迹似”之类,有的甚至一句重见于两诗中,如《冬夜》的“残灯无焰穴鼠出,槁叶有声村犬行”,在《枕上作》中只将“残灯”改“孤灯”,“槁叶”改“枯叶”,在《郊行》中“民有袴襦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平”,在《寒夜》中上句改为“市有歌呼知岁乐”,下句一字不易。这类例子还很多。贺裳在《载酒园诗话》续编中说:“予初读《瀛奎律髓》……得务观一篇,辄有洋洋盈耳之喜,因极赏之。及阅《剑南》全集,不觉前意顿减。”就因读了全集之后,重复之处太多了。钱钟书在《谈艺录》中也指出“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亦无如渠之多者”,又举“文气不接,字面相犯”之例,“如《秋夜示儿辈》首句云:‘难知垂老叹途穷。’而中间侈陈乡村鱼米之乐,则奚以叹为?”
文章标题:陆游《梦范参政·梦中不知何岁月》赏析-宋代关于梦里关山的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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