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沈园·城上斜阳画角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赏析】
宋诗素以言事说理见长,往往喜欢用词来言情而不愿将一段柔肠诉诸于诗。所以综观宋代的五七言诗,“讲性理或道学的多得惹厌,而写爱情的少得可怜”(钱钟书《宋诗选注》)。在这样的背景下,陆游的沈园诗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陆游二十岁左右时,娶了表妹唐氏。婚后琴瑟和鸣,夫妻相得,十分恩爱。然而,由于唐氏不容于陆母,终于酿成封建社会“劳燕分飞”的爱情悲剧,陆游被迫休掉了他挚爱的妻子。数年后,由于沈园的再次相逢,陆游不能忘情,题词于沈园之壁。不久唐氏即悒郁而逝,陆游为此终生抱恨。晚年时,每每伤情于沈园,不能自已。这两首绝句,是所有沈园诗中写得最为出色的,流传也特别广。因为陆游把这一份终生难忘的悱恻之情,频频写入以沈园为背景的诗中,所以沈园诗简直就是陆游爱情诗的代名词。
诗写于庆元五年(1199)春,陆游七十五岁时。
第一首侧重绘景,以景寄情。陆游是黄昏时分到沈氏园林的。历尽几十年风风雨雨的沈园,在落日的斜晖中显得特别凄清,再也不见当年全盛时的风采。惟有桥下一汪春波依然翠绿可爱,因为这水中曾留下唐氏临流盼照时的俊美倩影。诗人临水凭吊如见伊人,看了使人哀伤。在此,诗人以“惊鸿”来喻指如洛神一般美丽的前妻,让世人明白:如此美丽活泼的生命,却被无情的社会所吞噬毁灭,这才是人类的巨大悲剧。
第二首以抒情为主。唐氏已去世多年,沈园之景也黯然无光。诗人年事已高,行将就木,本该“当于万事轻”、“妄念消除尽”。但只要一踏上城南之路,一见到沈园熟悉的景色,便禁不住老泪纵横。一个将要化为一抔稽山之土的老人,追怀年轻时的往事,尚不能遏制泫然而下的泪水,可见这一爱情悲剧对诗人一生的伤害有多深!诗前三句蓄势之后,到“泫然”处,便像开闸之水一样,表现得更汹涌激荡了。这一首中的“沈园柳老不吹绵”,看似写景,实是衬情:沈园之柳衰败到春风之中也无绵可吹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一层意思。沈园三易其主,固已成为历史遗迹。沈园的柳树也衰到极点,可诗人却无法忘情于沈园、忘情于前妻。天若有情天亦老,而诗人乃是六根俱全的血肉之躯,在将要走尽坎坷失意的人生之路时,将是何等的感受?这又是一层意思。难怪面对心爱人的“遗踪”,千种失意、万般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只能“惟有泪千行”了。
《沈园》二绝不愧是成功的言情之作。诗中,黄昏凄厉之景、苍颜白发之人与感时伤逝之意三位一体,情景交融,惨目惊世,遂成为我国诗歌史上最优秀的悼亡诗之一。诗歌史上,善言悼亡的诗人都或多或少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伤痛,正如陈衍所言:“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宋诗精华录》)然而,每当读这些诗的时候,感叹之余心里总会产生一个强烈的意愿:但愿沈园诗是爱情悲歌中的最后一曲《广陵散》!
陆游和唐琬本是夫妇,后因陆母不喜欢唐氏而被迫分离。到绍兴二十五年(1155)春末,他们又偶遇于沈园。陆游感伤之余,便在园壁上题了《钗头凤》一词。这两首诗作于庆元五年(1199),诗人已经七十五岁,距离沈园之邂逅亦四十余年了,可是诗人的深情却如桥下的一泓春水永远在波荡着。直到八十三岁、八十四岁时,他还在《禹祠》中写出“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在《春游》中写出“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那样的诗句。这亦就是为什么一个谨守纲常、孝顺母亲的大诗人,一再地把水鸟姑恶当作专题来写的缘故。
陈衍《宋诗精华录》评《沈园》云:“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意即人生不应有此事,诗歌史上不可无此诗。
【作者名片】
陆游
陆游(1125—1210),字务观,自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生于淮上舟中。考进士时,因名列秦桧孙子秦埙之前,被黜免。秦桧死,始任福州宁德县主簿。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后出任夔州通判。任满,往南郑,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军幕。南郑临近大散关,距宋金分界线不远,有些在金人营中的汉人将吏,便以蜡丸向他密递消息。同时,与王炎积极筹划进取中原。这是他创作生活上一个很重要时期,他自己认为从那里得到“诗家三昧”,后来连听到蝉声亦要想起南郑。王炎被召东归,他应四川制置使范成大之邀而入蜀,任参议官。他以细雨骑驴的诗人之身,成为范成大的文字交,又爱蜀中俗厚才众,因名其集为《剑南诗稿》。后返临安任京官,至七十九岁回到故乡。自此流连山水,交接老农,写了不少田园诗。但他仍念念不忘于沦敌的中原,念念不忘于地下的唐琬。在《示儿》中,他遗憾的是“但悲不见九州同”,在《禹寺》中,他怅惘的是“尚余一恨无人会”。这是他晚年心头两大隐痛,却亦让我们看到一个清澈而完整的老诗人影子。卒时八十五岁,适值除夕。钱大昕《陆放翁先生年谱》则作八十六岁。非。他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实存九千一百三十八首),但写得最多的年代却是八十三岁和八十四岁,前者四七八首,后者五九九首(见欧小牧《陆游年谱》)。
南渡以后一些诗人中,对汴京沦亡,权奸误国的痛心局面,大都有所反映和发抒,但幅度如此广阔,感情如此强烈,而且贯彻始终的却是陆游。清代御选的《唐宋诗醇》,于汴宋只选苏轼,于杭宋只选陆游,除了艺术成就之外,亦因为“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的缘故。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六中甚至认为陆胜于苏,这亦说得偏了。就“诗味”论,陆诗毕竟不如苏诗。促成陆诗这种感激悲愤之诚的,一是他少年时受父亲陆宰及其朋友感慨国事的议论的影响。二是从军和宦游生活的实践,使他对大地山河加深了热爱。三是对秦桧的痛恨。他在《自赞》中曾说“名动高皇,语触秦桧”。他为韩侂胄撰《南园记》,固然有主观上的迁就权贵的因素,亦因为韩氏是主张北伐的人。四是他曾受业于曾幾,曾幾亦是反对和议,与秦桧不合而罢官。陆游在创作上受曾幾影响不大,但门墙熏陶,对他的立身报国自有重大影响。五是杜甫的间关万里,扈跸老臣的艰苦忠挚精神对他的激励。从诗的形式看,毋宁说,他是接近于白居易的。他在《何君墓表》中说:“锻炼之久,乃失本指。斫削之甚,反伤正气。”这一主张,在他诗歌中大体上是做到了,例如他的律诗以对仗工使事切见称,却很少有雕琢纤巧的毛病,晚年则趋向平淡。
可是陆游的诗做得太多了,因而不少诗的用词、造句与命意有大同小异、似曾相识的地方,朱彝尊、赵翼都曾举出用词之重复,如“身似”、“心似”、“身如”、“心如”、“迹似”之类,有的甚至一句重见于两诗中,如《冬夜》的“残灯无焰穴鼠出,槁叶有声村犬行”,在《枕上作》中只将“残灯”改“孤灯”,“槁叶”改“枯叶”,在《郊行》中“民有袴襦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平”,在《寒夜》中上句改为“市有歌呼知岁乐”,下句一字不易。这类例子还很多。贺裳在《载酒园诗话》续编中说:“予初读《瀛奎律髓》……得务观一篇,辄有洋洋盈耳之喜,因极赏之。及阅《剑南》全集,不觉前意顿减。”就因读了全集之后,重复之处太多了。钱钟书在《谈艺录》中也指出“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亦无如渠之多者”,又举“文气不接,字面相犯”之例,“如《秋夜示儿辈》首句云:‘难知垂老叹途穷。’而中间侈陈乡村鱼米之乐,则奚以叹为?”
文章标题:陆游《沈园·城上斜阳画角哀》赏析-宋代关于沈园鸿影的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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