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夜游宫·宫词
独夜寒侵翠被。
奈幽梦,不成还起。
欲写新愁泪溅纸。
忆承恩,叹余生,今至此。
蔌蔌灯花坠。
问此际,报人何事?咫尺长门过万里。
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
【赏析】
和西方爱情诗只是单纯的恋爱主题不同,中国的爱情诗词常常有独特的比兴寄寓。爱情诗词中如闺怨、宫怨题材,表现的往往是更深一层的人伦关系,如君臣的遇合、个人与国家的关系等,寄托着深厚的政治情怀。陆游一些写儿女之情的作品也分两类。一类如上面所举的直写歌筵酒席、感情遇合的作品占绝对数,另一类是有所托喻的怨情诗,如这首宫怨词。虽只占绝少的份额,但往往写得深婉动人而有韵致。
乾道九年(1173)秋冬时节,陆游从南郑前线调至四川成都,旋至嘉州。他在嘉州任上一连写了《长门怨》、《长信宫词》、《铜雀妓》三首诗,借宫怨以寄托政治上失意的遭遇,命意和这首词极相似。从词意看,这首以失宠妃嫔自比的宫怨词,很可能就作于乾道九年那个对陆游而言显得格外沮丧寒心的冬天。
上片写寒夜独寝难眠的痛苦,围绕着一个“愁”字作层层渲染。先言寂寞冷落,寒夜辗转难眠,心想做个好梦“一晌贪欢”,但梦不成。再承“不成”写半夜揽衣而起,欲把新愁付诸笔端,字未写成而眼泪已溅湿了白纸。此愁以泪写就,可见女主人公内心的伤痛。而这份伤情之泪是因往日“承恩”与今天“余生”寂寞相对比而激荡出来的。下片转写心中幽恨,亦由眼前实景说起。灯花向人报喜,女主人公不但毫无喜色,反而更触动了心中的怨情,一种莫名的苦涩涌上心头,以至于视灯花为无端捉弄愁人。意思是说,在这种时候灯花落下,还有什么喜事可报?如今住在近在咫尺的冷宫内,是再也见不到君王的了,心理上的距离何止万里。她叹君心无常,恨命运不公。高楼多悲风,危栏难久倚,这是痛苦的生活给她的最终启示。所以最后三句“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冲口而出,怨恨之情溢于言表。有人批评这一类句子“更无一毫含蓄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不够温柔敦厚。殊不知,质言无忌,这正是词人此时心中怨恨决绝之情最个性的表露。这种抒情方式,与辛弃疾的失志怨词《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式的景语相比,虽稍逊含蓄蕴藉,但未尝不失为感情凄惨时的一种心声的迸发。
这首带有明显政治寓意的宫怨词写得幽折多情,吞吐呜咽,口吻肖似。既见词人款曲多姿的描摹功夫,又见深沉幽微的比兴大义。在夏承焘、吴熊和在《放翁词编年笺注》前言《论陆游词》中以为:“陆游这首词自悼壮志不酬,也是慨叹王炎的君臣遇合不终。”所言极是。因这年正月,王炎罢枢密使,以观文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自后再不起用。陆游有此感叹,自属情理之中。
【作者名片】
陆游
陆游(1125—1210),字务观,自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生于淮上舟中。考进士时,因名列秦桧孙子秦埙之前,被黜免。秦桧死,始任福州宁德县主簿。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后出任夔州通判。任满,往南郑,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军幕。南郑临近大散关,距宋金分界线不远,有些在金人营中的汉人将吏,便以蜡丸向他密递消息。同时,与王炎积极筹划进取中原。这是他创作生活上一个很重要时期,他自己认为从那里得到“诗家三昧”,后来连听到蝉声亦要想起南郑。王炎被召东归,他应四川制置使范成大之邀而入蜀,任参议官。他以细雨骑驴的诗人之身,成为范成大的文字交,又爱蜀中俗厚才众,因名其集为《剑南诗稿》。后返临安任京官,至七十九岁回到故乡。自此流连山水,交接老农,写了不少田园诗。但他仍念念不忘于沦敌的中原,念念不忘于地下的唐琬。在《示儿》中,他遗憾的是“但悲不见九州同”,在《禹寺》中,他怅惘的是“尚余一恨无人会”。这是他晚年心头两大隐痛,却亦让我们看到一个清澈而完整的老诗人影子。卒时八十五岁,适值除夕。钱大昕《陆放翁先生年谱》则作八十六岁。非。他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实存九千一百三十八首),但写得最多的年代却是八十三岁和八十四岁,前者四七八首,后者五九九首(见欧小牧《陆游年谱》)。
南渡以后一些诗人中,对汴京沦亡,权奸误国的痛心局面,大都有所反映和发抒,但幅度如此广阔,感情如此强烈,而且贯彻始终的却是陆游。清代御选的《唐宋诗醇》,于汴宋只选苏轼,于杭宋只选陆游,除了艺术成就之外,亦因为“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的缘故。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六中甚至认为陆胜于苏,这亦说得偏了。就“诗味”论,陆诗毕竟不如苏诗。促成陆诗这种感激悲愤之诚的,一是他少年时受父亲陆宰及其朋友感慨国事的议论的影响。二是从军和宦游生活的实践,使他对大地山河加深了热爱。三是对秦桧的痛恨。他在《自赞》中曾说“名动高皇,语触秦桧”。他为韩侂胄撰《南园记》,固然有主观上的迁就权贵的因素,亦因为韩氏是主张北伐的人。四是他曾受业于曾幾,曾幾亦是反对和议,与秦桧不合而罢官。陆游在创作上受曾幾影响不大,但门墙熏陶,对他的立身报国自有重大影响。五是杜甫的间关万里,扈跸老臣的艰苦忠挚精神对他的激励。从诗的形式看,毋宁说,他是接近于白居易的。他在《何君墓表》中说:“锻炼之久,乃失本指。斫削之甚,反伤正气。”这一主张,在他诗歌中大体上是做到了,例如他的律诗以对仗工使事切见称,却很少有雕琢纤巧的毛病,晚年则趋向平淡。
可是陆游的诗做得太多了,因而不少诗的用词、造句与命意有大同小异、似曾相识的地方,朱彝尊、赵翼都曾举出用词之重复,如“身似”、“心似”、“身如”、“心如”、“迹似”之类,有的甚至一句重见于两诗中,如《冬夜》的“残灯无焰穴鼠出,槁叶有声村犬行”,在《枕上作》中只将“残灯”改“孤灯”,“槁叶”改“枯叶”,在《郊行》中“民有袴襦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平”,在《寒夜》中上句改为“市有歌呼知岁乐”,下句一字不易。这类例子还很多。贺裳在《载酒园诗话》续编中说:“予初读《瀛奎律髓》……得务观一篇,辄有洋洋盈耳之喜,因极赏之。及阅《剑南》全集,不觉前意顿减。”就因读了全集之后,重复之处太多了。钱钟书在《谈艺录》中也指出“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亦无如渠之多者”,又举“文气不接,字面相犯”之例,“如《秋夜示儿辈》首句云:‘难知垂老叹途穷。’而中间侈陈乡村鱼米之乐,则奚以叹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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