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送子龙赴吉州掾
我老汝远行,知汝非得已。
驾言当送汝,挥涕不能止。
人谁乐离别?坐贫至于此。
汝行犯胥涛,次第过彭蠡。
波横吞舟鱼,林啸独脚鬼。
野饭何店炊?孤棹何岸舣?
判司比唐时,犹幸免笞箠。
庭参亦何辱,负职乃可耻!
汝为吉州吏,但饮吉州水。
一钱亦分明,谁能肆谗毁?
聚俸嫁阿惜,择士教元礼。
我食可自营,勿用念甘旨。
衣穿听露肘,履破从见指。
出门虽被嘲,归舍却睡美。
益公名位重,凛若乔岳峙。
汝以通家故,或许望燕几。
得见已足荣,切勿有所启。
又若杨诚斋,清介世莫比。
一闻俗人言,三日归洗耳。
汝但问起居,余事勿挂齿。
希周有世好,敬叔乃乡里。
岂惟能文辞,实亦坚操履。
相从勉讲学,事业在积累。
仁义本何常,蹈之则君子。
汝去三年归,我倘未即死。
江中有鲤鱼,频寄书一纸。
【赏析】
嘉泰二年(1202),陆游已七十八岁高龄。他自六十五岁斥归故乡后,多年奉祠在家。七十四岁时祠禄停止后,家境显得特别困难窘迫,次子子龙因贫而不得不出仕,拖儿带女外出谋生,赴江西吉州做一个司理参军的小官。垂暮之年,父子、祖孙分离,诗人心中十分伤感。但他还是以前程为重为儿送行,挥泪写下了这首充满亲情的五言长诗。
诗确实很长,共有五十二句,二百六十言,似有千言万语需要叮嘱吩咐。诗从眼前道来,设想儿子在途中的艰辛和惶恐,又担心上任后可能遇到的人事关系。有牵念有宽解,有告诫有劝勉。语重心长,一一道来,细致入微,很有层次。
前十二句点明因贫出仕和对子龙此行途中行止饮食的担心挂念。子龙生于1150年,赴任时已是年过半百、子女满堂的人了,但在老父亲看来依然是稚气未脱、涉世未深的儿辈,这次突然离膝而去不免让老父牵肠挂肚。“野饭何店炊?孤棹何岸舣?”担心他途中的一切,事事关切备至,真可谓天下父母心肠!
从“判司比唐时”开始到“归舍却睡美”十六句为第二层。如果说前面是从生活起居上加以关心,那么从此则转入对儿子事业前途的期望。说司理参军的官职虽微,但与唐时相比待遇已是大有改善,不要因为位卑职微而有所怠慢,要忠于职守,知足安分,廉洁公正。在公,作为行事要对得起吉州父老;在私,要关心教育好子女,大可不必以父亲年迈为念。这一节话,宽慰中含期望,同时也表现了诗人正直胆荡的胸怀。
“益公名位重”至“蹈之则君子”二十句,是从另一个侧面提醒子龙要注意为人之道。周必大、杨万里都是吉州名重一时的先辈诗人元老,又是陆游的僚友交好。诗人告诫子龙到吉州后,要主动拜访长辈,要向同辈学习,勤勉做人。不断积累工作经验,勇于实践,做一个正直有操持的君子。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陆游教子的独立精神。本来,周必大是当地很有影响的老臣,曾官至左丞相,陆游又与其有通家之好。如果按一般人的看法,子龙此次赴任,请他照顾提携一下也是人之常情。但陆游却告诫儿子“切勿有所启”,也就是说不要去拉关系,提什么请求。要凭自己脚踏实地的工作,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这一点精神,确实非常可贵。故周必大在《跋陆务观送其子子龙赴吉州司理诗》中由衷地说:“吾友陆务观,得李杜之文章,居严徐之侍从。子孙众多如王谢,寿考康宁如乔松。诗能穷人之谤,一洗万古而空之。”(《平园续稿》卷十一)
诗最后四句与开篇依依不舍之情相呼应,希望子龙三年任满归来,父子能在有生之年团聚。并含蓄地暗示他多写家书,以慰老父悬念。结尾处又归结到割舍不断的亲情上来,这是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对儿子提出的唯一的私下要求。在诗人看来,家书何止万金,血浓于水,父子深情重于泰山。
这是一位慈爱、正直、善解人意的老父亲对因为贫困而不得不去异乡谋生的儿子所作的临别叮咛,字里行间充满了诗人深切的关爱和殷切的期望,舐犊之情纤细如发,读了使人感动。
诗是按事件线索一一道来,虽属平铺直叙,但感情的脉络异常清晰,叙事笔法也亲切感人。惟诗中典实掌故甚多,这可能与放翁诗书传家有关。儿孙从小受家庭氛围的熏陶,对父亲的言辞自能心领神会。而对我们今天的读者,可能须首先扫除文字障碍,才能更深切地体会诗人的一片衷情。
【作者名片】
陆游
陆游(1125—1210),字务观,自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生于淮上舟中。考进士时,因名列秦桧孙子秦埙之前,被黜免。秦桧死,始任福州宁德县主簿。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后出任夔州通判。任满,往南郑,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军幕。南郑临近大散关,距宋金分界线不远,有些在金人营中的汉人将吏,便以蜡丸向他密递消息。同时,与王炎积极筹划进取中原。这是他创作生活上一个很重要时期,他自己认为从那里得到“诗家三昧”,后来连听到蝉声亦要想起南郑。王炎被召东归,他应四川制置使范成大之邀而入蜀,任参议官。他以细雨骑驴的诗人之身,成为范成大的文字交,又爱蜀中俗厚才众,因名其集为《剑南诗稿》。后返临安任京官,至七十九岁回到故乡。自此流连山水,交接老农,写了不少田园诗。但他仍念念不忘于沦敌的中原,念念不忘于地下的唐琬。在《示儿》中,他遗憾的是“但悲不见九州同”,在《禹寺》中,他怅惘的是“尚余一恨无人会”。这是他晚年心头两大隐痛,却亦让我们看到一个清澈而完整的老诗人影子。卒时八十五岁,适值除夕。钱大昕《陆放翁先生年谱》则作八十六岁。非。他自称“六十年间万首诗”(实存九千一百三十八首),但写得最多的年代却是八十三岁和八十四岁,前者四七八首,后者五九九首(见欧小牧《陆游年谱》)。
南渡以后一些诗人中,对汴京沦亡,权奸误国的痛心局面,大都有所反映和发抒,但幅度如此广阔,感情如此强烈,而且贯彻始终的却是陆游。清代御选的《唐宋诗醇》,于汴宋只选苏轼,于杭宋只选陆游,除了艺术成就之外,亦因为“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的缘故。赵翼在《瓯北诗话》卷六中甚至认为陆胜于苏,这亦说得偏了。就“诗味”论,陆诗毕竟不如苏诗。促成陆诗这种感激悲愤之诚的,一是他少年时受父亲陆宰及其朋友感慨国事的议论的影响。二是从军和宦游生活的实践,使他对大地山河加深了热爱。三是对秦桧的痛恨。他在《自赞》中曾说“名动高皇,语触秦桧”。他为韩侂胄撰《南园记》,固然有主观上的迁就权贵的因素,亦因为韩氏是主张北伐的人。四是他曾受业于曾幾,曾幾亦是反对和议,与秦桧不合而罢官。陆游在创作上受曾幾影响不大,但门墙熏陶,对他的立身报国自有重大影响。五是杜甫的间关万里,扈跸老臣的艰苦忠挚精神对他的激励。从诗的形式看,毋宁说,他是接近于白居易的。他在《何君墓表》中说:“锻炼之久,乃失本指。斫削之甚,反伤正气。”这一主张,在他诗歌中大体上是做到了,例如他的律诗以对仗工使事切见称,却很少有雕琢纤巧的毛病,晚年则趋向平淡。
可是陆游的诗做得太多了,因而不少诗的用词、造句与命意有大同小异、似曾相识的地方,朱彝尊、赵翼都曾举出用词之重复,如“身似”、“心似”、“身如”、“心如”、“迹似”之类,有的甚至一句重见于两诗中,如《冬夜》的“残灯无焰穴鼠出,槁叶有声村犬行”,在《枕上作》中只将“残灯”改“孤灯”,“槁叶”改“枯叶”,在《郊行》中“民有袴襦知岁乐,亭无桴鼓喜时平”,在《寒夜》中上句改为“市有歌呼知岁乐”,下句一字不易。这类例子还很多。贺裳在《载酒园诗话》续编中说:“予初读《瀛奎律髓》……得务观一篇,辄有洋洋盈耳之喜,因极赏之。及阅《剑南》全集,不觉前意顿减。”就因读了全集之后,重复之处太多了。钱钟书在《谈艺录》中也指出“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亦无如渠之多者”,又举“文气不接,字面相犯”之例,“如《秋夜示儿辈》首句云:‘难知垂老叹途穷。’而中间侈陈乡村鱼米之乐,则奚以叹为?”
文章标题:陆游《送子龙赴吉州掾》我老汝远行赏析-宋代关于父德子贤的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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