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中的及时行乐思想
在对待生命的态度上,李白是一个典型的快乐主义者。可以这样说,李白把追求生命的快 乐作为自己一生的幸福指数。在其文学作品中,他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生命快乐的向往以及 得到快乐的幸福感。李白主张的生命快乐,既有精神层面的,亦有感官层面的。所以,研究李白 的诗歌,我们无法回避展现在其中的巨大矛盾:李白一方面高调声言,身后的声名不朽才是他 生命的目标,显然此乃追求精神寄托的表现;另一方面,他醉心于现世的享乐,美女之艳影、美 酒之流光不时闪现在其诗歌中,说明李白是一个重感官快乐者。在李白的诗歌中,声名与享乐 同在,精神与物质共生快乐,二者如影随形,如此胶着。李白既不会像孔子之徒原宪、曾参、颜 回那样,为守道,三天不做饭,十年不置衣,过一种困顿至极的生活;更不会效法庄子做一个完全离开社会、回归自然的真隐士。李白受《列子》影响很深,是一个十足的现世快乐主义者。
李白的诗,及时行乐是常调,而且主要是声色宴饮之乐,对此他毫不隐讳。还有一点也很明显,其所有对感官之乐的追求都来自流光欺人、唯恐蹉跎了日月的惊触。《宴郑参卿山池》云:“尔恐碧草晚,我畏朱颜移。愁看杨花飞,置酒正相宜。歌声送落日,舞影回清池。今夕不尽杯,留欢更邀谁?”此诗作年不详,细玩诗中“尔恐碧草晚,我畏朱颜移”之句,似当写于诗人年轻之时。李白看到暮春杨花飘飞,产生了与郑氏及时行乐的念头。诗中所言虽然有劝郑氏多饮几杯之意,但也流露出李白的真实思想。表达这种思想的诗在李白集中时有所见。《前有樽酒行二首》之一:“春风东来忽相过,金樽渌酒生微波。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青轩桃李能几何?流光欺人忽蹉跎。君起舞,日西夕,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之二:“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欲安归?”王琦注此诗云:“即古乐府之《前有一樽酒》也。傅玄、张正见诸作皆言置酒以祝宾主长寿之意,太白则变而为当及时行乐之辞。”王注甚是,晋傅玄辞、陈张正见辞实为宴会间应酬之辞,祝福主人长寿多福。而李白却一改古乐府辞意,用以抒发时光蹉跎、及时对酒行乐的情感。瞿蜕元、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云:“按此诗末句‘当年意气不肯倾,白发如丝叹何益’,当与《古风》第八首‘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之语参看,有兀傲不肯随俗之意。王氏指为当及时行乐,恐未的。”兀傲之气自然有,但倾玉壶美酒,赏胡姬妙舞,全诗主调则在及时行乐,而且是感官的快乐,如《唐宋诗醇》所说:“即白所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之意。” 李白的这两首乐府已把传统的宾主关系淡化、泛化了,由对主人说变为对世人说。所谓“君起舞”“君今不醉欲安归”,既是说给自己听的,同时也是说给世人听的。由“落花纷纷稍觉多”一句可以看出,李白对时间的感受是何等的敏锐,何等的细微而深刻,似乎那每一片飘落的花瓣都砸在了他的心上,敲响了他敏感的神经,所以他说“流光欺人”,逼得甚紧,他要对如花的胡姬而起舞,对清湛若空的美酒而一醉。
再如《春日陪杨江宁及诸官宴北湖感古作》“:古之帝宫苑,今乃人樵苏。感此劝一觞,愿君覆瓢壶。荣盛当作乐,无令后贤吁。”《邯郸南亭观妓》“:歌鼓燕赵儿,魏姝弄鸣丝。粉色艳月彩,舞袖拂花枝。把酒领美人,情歌邯郸词。清筝何缭绕,度曲绿云垂。平原君安在?蝌蚪生古池。座客三千人,于今知有谁?我辈不作乐,但为后代悲。”这是有感于今古沧桑,要及时行乐。再如《拟古十二首》之五“:今日风日好,明日恐不如。春风笑于人,何乃愁自居?吹箫舞彩凤,酌醴鲙神鱼。千金买一醉,取乐不求余。”这是有感于光阴易逝而及时行乐。今日春风好,就应趁此春光寻欢为乐,因为明日光景如何,无人得知,或阴或晴,谁能料知?真可谓好日难逢,良时难得,宜乎及时为乐,宴饮相欢。另有《相逢行》“:光景不待人,须臾发成丝。当年失行乐,老去徒伤悲。持此道密意,毋令旷佳期。”《李诗直解》云“:谓相逢者皆当及时为乐,毋守空闺而旷佳期也。”这与《列子》“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的思想何其相似。到极端时,只要行乐,李白甚至连功名也抛之脑后了,《夜泛洞庭寻裴侍御清酌》“:日晚湘水渌,孤舟无端倪。明湖涨秋月,独泛巴陵西。遇憩裴逸人,岩居陵丹梯。抱琴出深竹,为我弹鹍鸡。曲尽酒亦倾,北窗醉如泥。人生且行乐,何必组与珪?”
对于及时行乐思想,从古至今,大都持否定态度。其实,就生命本质而言,及时行乐思想亦不出快乐主义的范围。如果说重视身后名是延长生命的一种精神上的价值追求的话,那么追求现世的感官快乐则是尽可能占有生命空间的一种物质努力。两者同样都是面对生命苦短的现实而自然生成的提高生命质量、增加生命力度的行为方式。追求快乐行为,合乎人的本性,因此也是合理的,但是把感官的快乐视为最高甚至唯一的追求,显然是颓废的生命观。不过, 李白的及时行乐,其内在的思想基础是对实现生命的社会价值的不懈追求,外在原因是社会对其追求理想的阻碍。因此,李白的快乐主义如果被评价为颓废思想的话,那也是合乎人的生命本质的十分深刻的颓废。
当然,在身后声名和现世快乐之间,李白的心理十分复杂。一般说来,李白既要现世乐又期身后名,因此《拟古十二首》之七中有“荣贵当及时”的吟咏,又有“身没期不朽”的期盼,这是李白生命观与《列子》的明显不同之处。
我们不妨看看李白诗中一再颂扬的白马少年的侠客形象。这些表现李白少年意气的白马侠客都重视功业声名。《幽州胡马客歌》:“出门不顾后,??国死何难?”《?少年行二首》之一:“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侠客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李白笔下的少年侠客,都是心怀壮志、为国为名纵死不悔者。同时,他们又是典型的享乐主义者。《少年行二首》之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白鼻騧》:“银鞍白鼻, 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少年子》:“青云少年子,挟弹章台左。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金丸落飞鸟,夜入琼楼卧。夷、齐是何人?独守西山饿。”功业、醇酒与美人都成为少年侠客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少年形象生动地体现了李白提高生命质量的思想。在提高生命质量的前提下,现世乐与身后名和谐地统一为一体。奚禄诒说李白《少年子》:“刺时之作,谓游冶而无行者也。”显然未能深入了解李白的生命意识,故曲为解说。詹锳批驳奚氏:“按《少年子》言少年当及时行乐,奚氏未得其旨。”是极有道理的。
李白诗中的少年侠客形象,多有他自身的影子在。李白少时从赵蕤学纵横术,从此以侠自 任。魏颢《李翰林集序》记载:“少任侠,手刃数人。与友自荆徂扬,路亡权窆,回棹方暑,亡友糜溃,白收其骨,江路而舟。”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亦云:“少任侠,不事产业。”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也说李白“少以侠自任,而门多长者车”。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则记载了自己在金陵任侠的经历:“曩昔东游维扬(阳),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此则是白之轻财好施也。又昔与蜀中友人吴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恸哭,若丧天伦。炎月伏尸,泣尽而继之以血。行路闻者,悉皆伤心。猛虎前临,坚守不动,遂权殡于湖侧,便之金陵。数年来观,筋骨尚在。白雪泣持刃,躬申洗削,裹骨,徒步负之而趋。寝兴携持,无辍身手,遂丐贷营葬于鄂城之东。故乡路遥,魂魄无主,礼以迁窆,式昭朋情。此则是白存交重义也。”以上记载的都是李白仗义好施的侠义行为,故《新唐书·文艺传》说李白“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轻财重施”。
历史文献也记载了李白在金陵的另一面生活。魏颢《李翰林集序》:“间携昭阳、金陵之妓,迹类谢康乐,世号为李东山。骏马美妾,所适二千石郊迎,饮数斗,醉则奴丹砂抚《青海波》。满堂不乐,白宰酒则乐。”按,此处所说的“谢康乐”,当为谢安之误。东晋时,谢安隐居东山,每游则携妓随行。李白《东山吟》:“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因李白行迹颇类谢安,故世号“李东山”。跨骏马,携美妾,醉则遣家僮妙舞,这与《少年子》中五陵年少何其相似乃尔。对于这样的生活,李白亦有诗描述,如《示金陵子》:“金陵城东谁家子,窃听琴声碧窗里。落花一片天上来,随人直渡西江水。楚歌吴语娇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细品诗意,此诗当为初见金陵子所作。金陵子妙于弹琴,其琴声若一片落花飘然天上,潺湲悠扬。其所唱之楚歌吴语,亦使李白极为欣赏,所以要金陵子此后与之随行。果然,其后李白与朋友聚会,金陵子也就陪伴在其身边了,有《出妓金陵子呈卢六四首》可证:“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楼中见我金陵子,何似阳台云雨人?”(之一)“南国新丰酒,东山小妓歌。对君君不乐,花月奈愁何?”(之二)“小妓金陵歌楚声,家僮丹砂学凤鸣。我亦为君饮清酒,君心不肯向 人倾。”(之四)李白携妓而行,自然有他效仿谢安风流的心理,但是作为一个挥金似土的豪士,说他的骏马美妾生活没有感官享乐的欲望,恐怕也不能令人相信。李白这样的诗还有不少,如《对酒》:“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陌上赠美人》:“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都有李白生活的影子在。而《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行来北凉岁月深,感君贵义轻黄金。琼杯绮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兴来携妓恣经过,其若杨花似雪何!红妆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写翠娥。翠娥婵娟初月辉,美人更唱舞罗衣。清风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绕行云飞。此时行乐难再遇,西游因献《长杨赋》。”则是李白入长安前生活的真实写照。
在李白的一些诗里,功名富贵、及时行乐与身后之名,有时看似极为矛盾。试看《江上吟》:“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李白此诗表明,功名富贵不能常在,终如楚王一样人去楼空,只有诗文可以传世。诗文可以使屈原名悬日月,与宇宙终古。李白此诗似乎否定现世的功名富贵、提倡身后名最为鲜明,然而否定功名富贵与肯定身后名的立足点正是在当下的快意之上,而且是无待即没有任何负担的快乐。既无须为功名而奔走、为富贵而操劳,亦不必学仙而待黄鹤,“泛珍异之舟,奏金玉之管,多赍美酒,载妓适情,随波去留,意无所着”;“当兴酣落笔之时,而造意之高,可摇五岳。及诗成笑傲之际,而构思之远,可凌沧洲”(《李诗直解》)。携妓纵酒与兴酣时草诗,都是逞一时之快。这种诗酒生活,既可以释放受到现实压抑的情感,又可以留下诗文传世。再看《少年行》:“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衣冠半是征战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遮莫亲姻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与《江上吟》不同,否定了读书人徇书、徇节以求身后名的生命价值观,主张男儿应取当世富贵,把握住现在,这才是生命的真谛。李白在此又回到了《列子》的重当世的思想一边。所不同的是,李白追求当世的富贵,而《列子》强调的是口腹之适。
以上二诗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矛盾现象既不能说明李白倾向于精神上的不朽,也不能证明李白倾向于物质的现世享乐,这恰恰说明李白的思想中二者是并存的。对于生命的本质而言,这种并存是合理的。造成矛盾的原因,不在李白,而在于他所接受的文化。在生命本质的认识上,儒家和道家重精神,《列子》重感官,各强调其所是者,非其所非者,造成了本该统一而和谐共在的生命本质认识的分裂,而李白接受的就是这种分裂、多元的思想。又因为李白某一特定时期的具体情境和心境不同,他的诗中因此而出现了或强调功名、或强调感官快乐的矛盾。就其人生来考察,李白少年时追求功名富贵,故迫切希望及早博取功名富贵;到了他生命的后期,追求功名的理想破灭了,对富贵的虚幻也有了一定体验,故更重视起身后的不朽了。当然这也只是就一般情况而言,其中身后名与现世乐思想相互消长的情况,还有更为具体的情境、更为复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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