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长安的集市主要有东市和西市,西市尤为繁华。这里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西域及中亚、西亚等地的客商聚集于此,运来了各国的金银珠宝,运走了中国的丝绸瓷器等各种特产。这里曾是大唐盛世的缩影,随着朝代的更替而湮没,经过宋元明清的千年沧桑,于上一世纪五十年代遗址又被重新发现。创建于这一遗址上的大唐西市博物馆,不仅可以使得人们领略逝去千年的繁华,更可通过其中收藏的文物而跨越遥远的时空回到盛世的长安。大唐西市因为极度的繁华,也吸引了文人墨客的青睐。他们的生活与此发生了紧密的关系,也留下了一系列不朽的诗篇。
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少年行》就是描写大唐西市最为著名的篇章:“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共二首,这是第二首。这首诗描写的是长安少年的豪侠情怀,代表了唐代全盛时期的气概。
其中有五个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李白运用“少年行”这一乐府旧题以表现豪侠精神,因为“少年行”题目主要是吟咏少年壮志,抒发慷慨激昂情怀的。“少年行”的古题有“结客少年场行”“长安少年行”等,《乐府诗集》卷六六《杂曲歌辞》解题云:“‘结客少年场’,言少年时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而无成,故作此曲也。”这一古题来源于曹植的《结客篇》:“结客少年场,大唐西市遗址出土三彩胡人头 (《西市宝典》第93页) 报怨洛北邙。”到了南朝宋鲍照以《结客少年场行》名篇,成为乐府诗题。后来又衍生出《少年行》《长安少年行》《汉宫少年行》《渭城少年行》等诗题。李白除了《少年行》诗外,还有《结客少年场行》云:“紫燕黄金瞳,啾啾摇绿骔。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舞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第二,西市是长安五陵年少极情游乐的场所,他们在春风激荡中骑着银鞍白马,春风得意,雄姿英发。诗中的“五陵”是指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即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汉代皇帝在修建陵墓之时,也将高官、富豪、豪杰迁徙于此居住,成为最为豪贵富庶的地区。这样的豪富直至唐代,仍然不衰。即如唐高祖李渊《授三秦豪杰等官教》云:“五陵豪杰,三辅冠盖,公卿将相之绪余,侠少良家之子弟,从吾投刺,咸畏后时,扼腕连镳,争求立效。”
第三,这些五陵年少踏尽落花,笑入胡姬酒肆,表现出风流豪放、倜傥潇洒、爽朗率真的少年形象,也展现出盛唐人物自尊自信的精神风貌。诗写到此,也表现出长安西市最繁华也最有魅力的境界。
第四,对于诗中的“金市”,较早的注释一般注为洛阳的“金市”。如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六云:“《水经注》:‘凌云台西有金市,北对洛阳垒。’《艺文类聚》:《西征记》曰:‘洛阳旧有三市:一曰金市,在宫西大城内。’《太平寰宇记》:‘三市,《洛阳记》云:大市名金市,在大城西,南市在大城南,马市在大城东。’按金市在临商观西,兑为金,故曰金市。”按,诗有“五陵年少”语,则以“金市”在洛阳必误。日本学人石田干之助在《长安之春》中根据唐人薛用弱《集异记》“王四郎”条以证长安有“金市”,并且以为以“金市”代“西市”,是诗人为与“银鞍”相对而用的技巧。
同时,从阴阳五行的角度,以“西”为“金”,故以“金市”代“西市”(参石田干之助《长安之春》,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3页)。这样以“金”代“西”,以“金”对“银”,更加凸显李白诗歌的高妙之处。杜甫《饮中八仙歌》形容李白:“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里的“长安市上”应该就是长安西市,即《少年行》中的“金市”。有关“金市”的诗歌印证,我们还可以举吴融《春词》:“鸾镜长侵夜,鸳衾不识寒。羞多转面语,妒极定睛看。金市旧居近,钿车新造宽。春期莫相误,一日百花残。”崔颢《渭城少年行》:“贵里豪家白马骄,五陵年少不相饶。双双挟弹来金市,两两鸣鞭上渭桥。”
第五,从诗中表现的自尊自信、豪放爽朗的情怀来看,疑为李白初入长安的作品。李白初入长安在开元十八年(730)夏,十九年夏又离开了长安。诗有“银鞍白马度春风”句,作于春日,故应暂系于开元十九年(731)为宜。
这里我们再重点考察一下“胡姬酒肆”。
陈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说:“自汉代以来,旅居华夏之中亚胡人,颇以善酿著称,而吾国中杰出之乐工亦多为西域胡种。则此长安故倡,既居名酒之产区,复具琵琶之绝艺,岂所谓‘酒家胡’者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这就说明了“胡姬酒肆”的来源与特点。
日本学者石田干之助在其《长安之春》一书中,专门辟有“当垆的胡姬”一节,认为“唐代长安的酒家中有胡姬待客,这是反映当时市井社会风俗不可或缺的一面。路边酒肆里,浓妆艳抹的胡姬往夜光杯里倒着葡萄酒,以她们与‘平康二曲’歌妓不同的风情,令千金公子、少年游侠神魂颠倒,这其中,惹得少年们‘遗却珊瑚鞭’‘章台折杨柳’的胡姬,也一定为数不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美国学者薛爱华在其《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中也说:“在这里,精明强干的老板娘会雇佣带有异国风韵的、面目姣好的胡姬(比如说吐火罗姑娘或者粟特姑娘),用琥珀杯或玛瑙杯为客人斟满名贵的美酒。而这些姑娘则会使酒店的生意更加兴隆。由胡儿吹箫伴奏的甜润的歌唱表演和迷人的舞蹈,也是酒店老板增加销售量的重要手段,友好和善的服务,正是招揽顾客的不可或缺的手段。‘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这些温顺可人、金发碧眼的美人儿使诗人们心荡神迷,从当时的文学作品中我们还依稀可以看到她们旧约的风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
“胡姬酒肆”是长安西市最为靓丽的风景,也是长安少年与文人墨客最喜光顾的地方,因为这里不仅有美酒佳肴的服务,更有轻歌曼舞的娱乐,这里的胡姬,不仅貌美如花,更兼异域风情。当时流行的歌舞就是《胡腾舞》《胡旋舞》《柘枝舞》,这些相较本土歌舞具有另一番情调。也因为如此,光顾胡姬酒肆者包括各色人物,《太平广记》卷七六云:“明日至西市饮酒,宜令候取,太宗从之,乃使人往候。有婆罗门僧七人。入自金光门,至西市酒肆,登楼,命取酒一石。持碗饮之,须臾酒尽,复添一石。”这一段就是记载僧人来到胡姬酒肆饮酒的过程。
也正因为这里的特殊环境,“胡姬酒肆”才更受唐代诗人的喜爱。李白除了《少年行》之外,《前有樽酒行》也写到:“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其《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诗亦言:“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醉后赠王历阳》也说:“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举酒挑胡雪,从君不相饶。”甚至胡姬和白马搭配描写还见于他的《白鼻》诗中:“银鞍白鼻,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且就胡姬饮。”
同作《白鼻騧》者,还有晚唐诗人张祜:“为底胡姬酒,长来白鼻。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晚唐章孝标《少年行》,也提到了“胡姬”,可以与李白诗相对照:“平明小猎出中军,异国名香满袖薰。画榼倒悬鹦鹉嘴,花衫对舞凤凰文。手抬白马嘶春雪,臂竦青骹入暮云。落日胡姬楼上饮,风吹箫管满楼闻。”施肩吾《戏郑申甫》诗亦云:“年少郑郎那解愁,春来闲卧酒家楼。胡姬若拟邀他宿,挂却金鞭系紫骝。”岑参《送宇文南金放后归太原寓居,因呈太原郝主簿》诗云:“送君系马青门口,胡姬垆头劝君酒。为问太原贤主人,春来更有新诗否。”岑参还有《江行遇梅花之作》:“愿得青鸟衔此花,西飞直送到我家。胡姬正在临窗下,独织留黄浅碧纱。此鸟衔花胡姬前,胡姬见花知我怜。千说万说由不得,一夜抱花空馆眠。”
有关诗中“胡姬”,我们可以进一步溯源。
甚至在唐代以前,就出现在诗中。汉朝辛延年的《羽林郎》云:“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建安七子刘琨有《胡姬年十五》诗云:“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南朝诗人徐陵的《乌栖曲》云:“卓女红妆期此夜。胡姬沽酒谁论价。风流荀令好儿郎。偏能傅粉复熏香。”张正见的《艳歌行》也有“满酌胡姬酒,多烧荀令香”之句。
因为胡姬成为唐代酒肆中特殊身份的女子,她们大多是沽酒女、歌舞伎。他们由万里之外的西域来到了长安,给长安这座城市带来了异域风味,也带来了活力。热烈奔放的音乐,矫健粗犷的舞姿,纵横恣肆的情怀,精湛超绝的技艺,吸引了唐代诗人关注的目光,也就拓展了唐诗题材的范围,促进了唐诗风格的变化。唐人吟咏胡姬的诗篇不断出现,如唐代诗人贺朝《赠酒店胡姬》写道:“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玉盘初鲙鲤,金鼎正烹羊。上客无劳散,听歌乐世娘。”杨巨源有《胡姬词》云:“妍艳照江头,春风好客留。当垆知妾惯,送酒为郎羞。香渡传蕉扇,妆成上竹楼。数钱怜皓腕,非是不能留。”李贺《龙夜吟》描写胡姬歌声云:“卷发胡儿眼睛绿,高楼夜静吹横竹。一声似向天上来,月下美人望乡哭。”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西凉伎》云:“狮子摇光毛彩竖,胡姬醉舞筋骨柔。”温庭筠《赠袁录》诗:“金钗醉就胡姬画,玉管闲留洛客吹。”杨凝《从军行》:“汉卒悲箫鼓,胡姬湿采旃。”无名氏《敕勒歌》:“羌儿吹玉管,胡姬踏锦花。却笑江南客,梅落不归家。”这样的诗作别开生面,与传统的女性题材诗歌完全不同。
为了达到劝酒的效果,酒肆中还常见到“酒胡子”。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所载:“二三子逆旅相遇,贯酒于旁舍,且无丝竹,以用娱宾友,兰陵掾淮南生探囊中得酒胡子,置于座上,拱而立令,曰巡觞之胡人,心挽仰旋转,所向者举杯。胡貌类人,亦有意趣,然而倾侧不定,缓及由人,不在酒胡也。”“酒胡子”的形状,根据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记载:“饮席刻木为人而锐其下,置之盘中,左右欹侧,臲卼然如舞状,力尽乃倒,视其传筹所至,酬之以杯,谓之劝酒胡。”
唐代诗人卢注还写了一首《酒胡子》诗云:“同心相遇思同欢,擎出酒胡当玉盘。盘中臲卼不自定,四座清宾注意看。可亦不在心,否亦不在面,徇客随时自圆转。酒胡五藏属他人,十分亦是无情劝。尔不耕,亦不饥。尔不蚕,亦有衣。有眼不能分黼黻,有口不能明是非。鼻何尖,眼何碧,仪形本非天地力。雕镌匠意若多端,翠帽珠衫巧妆饰。长安斗酒十千酤,刘伶平生为酒徒。刘伶虚向酒中死,不得洒池中拍浮。酒胡一滴不入眼,空令酒胡名酒胡。”
徐夤也有《酒胡子》诗:“红筵丝竹合,用尔作欢娱。直指宁偏党,无私绝觊觎。当歌谁擐袖,应节渐轻躯。恰与真相似,毡裘满颔须。”这种“酒胡子”以胡人的形貌表现,也就表现出胡人形象在酒肆中的影响和作用。
与“胡姬酒肆”相关,“酒家胡”也是唐诗中最为常见的说法,其渊源来自汉代辛延年的《羽林郎》:“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倚仗将军势,调笑酒家胡。”唐代诗人王绩《过酒家》:“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王维《过崔驸马山池》:“画楼吹笛妓,金碗酒家胡。锦石称贞女,青松学大夫。”元稹《赠崔元儒》诗:“殷勤夏口阮元瑜,二十年前旧饮徒。最爱轻欺杏园客,也曾辜负酒家胡。”因此,由李白《少年行》诗引出唐人对“胡姬酒市”的吟咏,有助于我们了解丝绸之路之上唐诗繁盛、文化交流活跃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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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李白《少年行》与胡姬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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