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兵车行注释】
辚:车轮的声音。
萧萧:马的嘶鸣声。
行人:出行之人,这里是行役之人,也就是被征发的士兵。
咸阳桥:位于咸阳西南的渭水之上,秦汉时名作“便桥”。由长安到云南,大都要经过四川,也就是要往西走。这句话是说爷娘妻子全都奔走相送,不但道路上尘埃弥漫,连大桥也都被淹没其中了。
过者:指杜甫自己。
点行:当时的征兵用语,指按照户籍名册强制征兵从军。频:频繁、多。
或:不定指代词,有的人。十五:指年龄。防河,因为当时吐蕃经常侵扰黄河以西地区,唐王朝曾一度征召陇右、关中、朔方诸路军队集合于河西一带进行防御,所以说“防河”。
四十:指年龄。营田:也就是汉时的屯田制度,军队没有战事时就种田,有了战事便作战。
里正:唐时的制度,每一百户设一里,负责管理户籍,检查民事,催促赋役等事。裹头:古代以皂罗也就是黑绸三尺裹头,称之为“头巾”。这句是说因为他年纪太小,出征时还须里正为他裹头。
武皇:指汉武帝,这里是代指唐玄宗,当时唐玄宗好战尚“开边”,这和当年的汉武帝有很多类似之处,诗人不敢对此直加斥责,便用汉武帝来比拟玄宗。以武力来开辟边疆。意未已:意图还没有休止。
汉家:即汉朝,这里是借指唐朝。山东:指当时华山以东的地区。因为唐代实行“府兵制”,兵农不分:长时间的穷兵黩武,自然会导致生产遭到严重的破坏。
秦兵:关中的士兵。耐苦战:指能够顽强苦战。这句话是说关中的士兵能耐苦战,就像鸡犬一样被驱使上战场血战。
长者:是征夫对诗人的尊称。敢:不敢,岂敢。敢申恨:不敢申说自己的愤恨冤屈。这句话以反问的口气,写出了士兵“敢怒而不敢言”的痛苦悲愤。
今年冬:据《通鉴》中记载,当是指天宝十年(751)冬。
休:罢,停止。这句话是说因为对吐蕃的军事战争还没有停止,所以关西的兵士也都无法得以罢遣回家。
信知:确知。恶:不好。比邻:唐时的习惯用语,即近邻。这三句是以女形男,控诉兵役之苦,点出战争带给人民的危害是如此之大、之深,竟然能够改变人们长期以来形成的喜生男而不喜生女的观念,可见战争之残酷,人民之痛苦。
青海头:青海边上,唐军和吐蕃常常在此处交战。唐高宗龙朔三年(663),青海被吐蕃所吞并。仪凤年中,李敬立和吐蕃交战,又大败于青海。玄宗开元年间,王君、张景顺、张忠亮、崔希逸、皇甫维明、王忠嗣等先后攻破吐蕃,地点也都是在青海西。
新鬼:新战死的士兵。啾啾:象声词,即唧唧,一种呜咽之音。这里是想象中的新鬼旧鬼的悲惨呜咽声。
【兵车行译文】
战车隆隆地辗过,战马不断地嘶叫,出征的士兵都将弓箭佩在了腰间。爹娘、妻子、儿女奔跑来相送,一时间尘土飞扬遮蔽了咸阳桥。亲人拦在路上拽着士兵的衣角痛哭流涕,哭声一直冲上云霄。过路行人询问这事情的起因,士兵们匆匆忙忙地说官府按名册征兵太过频繁。
有的人十五岁时就被调到黄河以北驻守,到四十岁时又被调到河西地区种田。参军的时候年纪小,还没有成人,须由里正帮他裹头巾;回来时已是满头白发,却还得应征去守边。
边关战争使战士流的血多如海水,但皇帝为了开拓疆土,依旧不肯罢兵。你没听说华山以东的二百多个州,数以千计的村落长满了野草荆杞吗?即使那些健壮的妇女可以犁田耕种,田地里的禾苗也长得杂乱稀疏。况且秦地的士兵既耐苦又能战,被驱使去征战沙场与鸡犬几乎无异。
尽管军中的将领也经常询问士兵的生活情况,但服役的士兵怎敢向他们诉苦抱怨!比如今年冬季,朝廷依然不让他们这些关西的士兵回乡。
县官衙役急着索要租税,田地无人种,税钱从哪里来呢?早知生男孩会招来灾祸,当初还不如生个女孩好。生个女儿还能嫁给近邻,生个儿子却要战死沙场埋骨他乡。你没看见吗?在青海湖边,那些自古以来死于沙场的士兵的尸骨无人掩埋。新鬼喊冤,旧鬼哭泣,天阴下雨之际,众鬼不停地哀号。
【兵车行赏析1】
“行”是乐府诗歌的一种体裁。《兵车行》是杜诗中的名篇,约写于唐玄宗天宝十年(751)。当时,唐朝频繁对西北、西南的少数民族发动战争。连年的战争,既让边疆的少数民族蒙受了巨大的灾难,也让中原地区的人民吃尽了苦头。在这首诗中,诗人突破古题,独创新意,以满腔的悲悯之情,含蓄而深刻地揭示了征战和杀戮给广大人民带来的灾难,体现出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
全诗大致可分为三部分,前七句为第一节。在这一节中,诗人用浓墨重彩描绘了士兵的家属送亲人出征时的悲惨情景:战车隆隆响,战马不断嘶鸣。从军出征的人佩带着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远赴前线。爷娘妻子在浩荡的队伍中寻找呼喊自己的亲人。车马人流引得到处尘土飞扬,就连近在咫尺、横跨渭水的大桥也辨识不清。成千上万老百姓的哭声汇成震天的巨响回荡在云际天边。灰尘弥漫,车马人流,令人目眩;哭声遍野,直冲云天,震耳欲聋!这样的描写,给读者以听觉、视觉上的强烈感受。
“道旁过者问行人”等十四句为第二节。在这一节里,诗人通过设问的手法,借“行人”之口道出了被征发的士卒从军后农田荒芜、百姓生活更加悲苦的现实。道旁过路的人向征夫询问出现这样的情形的原因,征夫们回答说朝廷征兵太频繁了。他们行色匆匆,也不敢多说话,有怨言只能咽在肚子里。“点行频”,意为根据丁籍征发差役的事情十分频繁,这是整首诗的“诗眼”,揭示了造成百姓妻离子散、无辜牺牲以及农田荒芜的根本原因。
接着,诗人以一个老兵为例,集中而具体地陈述“点行频”的后果,从而点出武皇“开边”以来,人民饱受的征战之苦。“武皇”,本指汉武帝,这里喻指唐玄宗。诗人以汉喻唐,大胆地把矛头直接指向最高统治者,由此可见,诗人心中已迸发出激烈的情绪,悲愤之情溢于言表。写到这里,诗人又将笔锋一转,开辟出新的诗境:由“君不闻”三字领起,视角从血流成河的边庭转到广阔的内地,概括描绘了国内因连年征战而变得人烟萧条、田园荒芜的景象。“汉家”,喻指唐朝。“二百州”,唐代潼关以东有七道二百一十七州,诗中实际指的是关中以外的所有地区。“秦兵”,指被征调的陕西一带的兵丁。据说这里的兵丁比较耐战,因而不断被朝廷征调,而被征调去作战就像鸡犬般被驱使。
“长者虽有问”等十五句为第三节。在这一节中,诗人又将全诗的意境推进了一层。“长者”二句写的是统治者强加给士卒的巨大的精神桎梏,但悲愤的情绪压是压不住的,于是便有了下句中的诉苦之词。从敢怒不敢言到最终说出来,一阖一开,写出了征夫难言的苦衷和十分恐惧的心理。“未休关西卒”,可见前线仍在用兵,而这又是“武皇开边意未已”所致。“租税从何出”与前面的“千村万落生荆杞”相呼应。——耕夫全都出征了,田地一片荒芜,租税从何而出呢?这样层层推进,将导致残酷的社会现实的原因表现得越来越清晰深刻。紧接着,诗人不禁感叹,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还能嫁给近邻,男孩则难逃战死沙场的噩运。在中国这样一个“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国家,百姓说出这样的话,实为社会现实所逼。这种违背常理的心态,进一步体现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苦难。
诗的结尾描绘的是当时边疆长期存在的悲惨现实:青海边的古战场上,遍地白骨无人收掩,阴风惨惨,冤鬼哀号。这样悲惨的场面,着实叫人心寒。在这几句中,诗人通过千百年来无数征人战死沙场的事实,更深刻地揭示了统治者穷兵黩武的罪恶。
【兵车行赏析2】
天宝以后,唐王朝对西北、西南少数民族的战争越来越频繁。这连年不断的大规模战争,不仅给边疆少数民族带来沉重灾难,也给广大中原地区人民带来同样的不幸。
据《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载:“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这段历史记载,可当作这首诗的说明来读。而这首诗则艺术地再现了这一社会现实。
“行”是乐府歌曲的一种体裁。杜甫的《兵车行》没有沿用古题,而是缘事而发,即事名篇,自创新题,运用乐府民歌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难生活。
诗歌从蓦然而起的客观描述开始,以重墨铺染的雄浑笔法,如风至潮来,在读者眼前突兀展现出一幅震人心弦的巨幅送别图:兵车隆隆,战马嘶鸣,一队队被抓来的穷苦百姓,换上了戎装,佩上了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正开往前线。征夫的爷娘妻子乱纷纷地在队伍中寻找、呼喊自己的亲人,扯着亲人的衣衫,捶胸顿足,边叮咛边呼号。车马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连咸阳西北横跨渭水的大桥都被遮没了。千万人的哭声汇成震天的巨响在云际回荡。“耶娘妻子走相送”,一个家庭支柱、主要劳动力被抓走了,剩下来的尽是些老弱妇幼,对一个家庭来说不啻是一个塌天大祸,怎么不扶老携幼,奔走相送呢?一个普通“走”字,寄寓了诗人多么浓厚的感情色彩!亲人被突然抓兵,又急促押送出征,眷属们追奔呼号,去作那一刹那的生死离别,是何等仓促,何等悲愤!“牵衣顿足拦道哭”,一句之中连续四个动作,又把送行者那种眷恋、悲怆、愤恨、绝望的动作神态,表现得细腻入微。诗人笔下,灰尘弥漫,车马人流,令人目眩;哭声遍野,直冲云天,震耳欲聋!这样的描写,给读者以听觉视觉上的强烈感受,集中展现了成千上万家庭妻离子散的悲剧,令人触目惊心!
接着,从“道旁过者问行人”开始,诗人通过设问的方法,让当事者,即被征发的士卒作了直接倾诉。
“道旁过者”即过路人,也就是杜甫自己。上面的凄惨场面,是诗人亲眼所见;下面的悲切言辞,又是诗人亲耳所闻。这就增强了诗的真实感。“点行频”,意思是频繁地征兵,是全篇的“诗眼”。它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造成百姓妻离子散,万民无辜牺牲,全国田亩荒芜的根源。接着以一个十五岁出征,四十岁还在戍边的“行人”作例,具体陈述“点行频”,以示情况的真实可靠。“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武皇”,是以汉喻唐,实指唐玄宗。杜甫如此大胆地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最高统治者,这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激烈抗议,充分表达了诗人怒不可遏的悲愤之情。
诗人写到这里,笔锋陡转,开拓出另一个惊心动魄的境界。诗人用“君不闻”三字领起,以谈话的口气提醒读者,把视线从流血成海的边庭转移到广阔的内地。诗中的“汉家”,也是影射唐朝。华山以东的原田沃野千村万落,变得人烟萧条,田园荒废,荆棘横生,满目凋残。诗人驰骋想象,从眼前的闻见,联想到全国的景象,从一点推及到普遍,两相辉映,不仅扩大了诗的表现容量,也加深了诗的表现深度。
从“长者虽有问”起,诗人又推进一层。“长者”,是征夫对诗人的尊称。“役夫”是士卒自称。“县官”指唐王朝。“长者”二句透露出统治者加给他们的精神桎梏,但是压是压不住的,下句就终究引发出诉苦之词。敢怒而不敢言,而后又终于说出来,这样一阖一开,把征夫的苦衷和恐惧心理,表现得极为细腻逼真。这几句写的是眼前时事。因为“未休关西卒”,大量的壮丁才被征发。而“未休关西卒”的原因,正是由于“武皇开边意未已”所造成。“租税从何出?”又与前面的“千村万落生荆杞”相呼应。这样前后照应,层层推进,对社会现实的揭示越来越深刻。这里忽然连用了几个短促的五言句,不仅表达了戍卒们沉痛哀怨的心情,也表现出那种倾吐苦衷的急切情态。这样通过当事人的口述,又从抓兵、逼租两个方面,揭露了统治者的穷兵黩武加给人民的双重灾难。
诗人接着感慨道:如今是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子还能嫁给近邻,男孩子只能丧命沙场。这是发自肺腑的血泪控诉。重男轻女,是封建社会制度下普遍存在的社会心理。但是由于连年战争,男子的大量死亡,在这一残酷的社会条件下,人们却一反常态,改变了这一社会心理。这个改变,反映出人们心灵上受到多么严重的摧残啊!最后,诗人用哀痛的笔调,描述了长期以来存在的悲惨现实:青海边的古战场上,平沙茫茫,白骨露野,阴风惨惨,鬼哭凄凄。寂冷阴森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这里,凄凉低沉的色调和开头那种人声鼎沸的气氛,悲惨哀怨的鬼泣和开头那种惊天动地的人哭,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这些都是“开边未已”所导致的恶果。至此,诗人那饱满酣畅的激情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唐王朝穷兵黩武的罪恶也揭露得淋漓尽致。
《兵车行》是杜诗名篇,为历代推崇。它揭露了唐玄宗长期以来的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给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在艺术上也很突出。首先是寓情于叙事之中。这篇叙事诗,无论是前一段的描写叙述,还是后一段的代人叙言,诗人激切奔越、浓郁深沉的思想感情,都自然地融汇在全诗的始终,诗人那种焦虑不安、忧心如焚的形象也仿佛展现在读者面前。其次在叙述次序上参差错落前后呼应,舒得开,收得起,变化开阖,井然有序。第一段的人哭马嘶、尘烟滚滚的喧嚣气氛,给第二段的倾诉苦衷作了渲染铺垫;而第二段的长篇叙言,则进一步深化了第一段场面描写的思想内容,前后辉映,互相补充。同时,情节的发展与句型、音韵的变换紧密结合,随着叙述,句型、韵脚不断变化,三、五、七言,错杂运用,加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如开头两个三字句,急促短迫,扣人心弦。后来在大段的七字句中,忽然穿插上八个五字句,表现“行人”那种压抑不住的愤怒哀怨的激情,格外传神。用韵上,全诗八个韵,四平四仄,平仄相间,抑扬起伏,声情并茂。再次,是在叙述中运用过渡句和习用词语,如在大段代人叙言中,穿插“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和“君不见”、“君不闻”等语,不仅避免了冗长平板,还不断提示,惊醒读者,造成了回肠荡气的艺术效果。诗人还采用了民歌的接字法,如“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等,这样蝉联而下,累累如贯珠,朗读起来,铿锵和谐,优美动听。最后,采用了通俗口语,如“耶娘妻子”、“牵衣顿足拦道哭”、“被驱不异犬与鸡”等,清新自然,明白如话,是杜诗中运用口语非常突出的一篇。前人评及此,曾这样说:“语杂歌谣,最易感人,愈浅愈切。”这些民歌手法的运用,给诗增添了明快而亲切的感染力。
(郑庆笃)
【兵车行赏析3】
唐玄宗天宝十年(公元752年),实行开边政策,与吐蕃长年作战。频繁的战争给人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这首诗就反映了这一现实。车声辚辚,马鸣萧萧,行役的人即将要远行了,父母别子,妻子别夫,“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这一幕是多么凄惨啊!边境上战争频繁,士兵流血成海,多少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不在了,但皇帝用武力拓展疆土之心仍然不死,不知道又要葬送多少生命!壮年男丁尽赴前线打仗,后方的土地无人耕种,即使有体健的妇女勉力操持,庄稼仍然长得杂乱不堪、行列不整,租税何从而出呢?但是,这些农民又有什么办法逃避抽丁和租税呢?“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是这些行役者的父母和妻子无可奈何的、含着血泪的喟叹。“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是诗人对朝廷穷兵黩武的愤怒控诉!平实的语言、联珠修辞格的运用,使全诗增添了回环往复、沉郁顿挫之感。
此诗乃困守长安期间,即天宝后期作。历代注家多以为因玄宗用兵吐蕃而作,因为诗结尾有“君不见青海头”云云;而当代说者则据黄鹤、钱谦益的笺解定此诗为杨国忠征南诏一事而作,同时引《通鉴》为书证略云;天宝十载(751)鲜于仲通丧师于泸南,人畏云南瘴疠不敢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指军所,开拔时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震野,与本篇开头描写的情景相似。
大抵天宝后期,朝廷一意开边,边将亦贪功好战,安禄山在范阳、哥舒翰在陇右、鲜于仲通在南诏乃至高仙芝对大食都发动过不义战争,与开元时代防御性质的战争不同。此诗虽就征兵一事立题,却并不限于某个具体的战事,而是集中反映天宝年间唐王朝发动开边战争所引起的一系列严重的社会问题,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力量。
一起七句开门见山,展开出征送行的场面,具有很强的现场感。诗人选择渭桥这一西行必经的送别之地为背景,按道旁观者感受最强烈的视听印象集中描写:车轮的滚动声,军马的嘶叫声,出征的队伍(特写:新兵腰间的弓箭),夹道奔走相送的男女老少,和遮挡住视线的漫天的尘埃;队伍在西渭桥边稍息,送行的场面一下子就达到高潮,这时亲属拦道牵衣、捶胸顿足、失声痛哭、尽情发泄,士兵们则强忍眼泪,劝慰亲人。虽然笔墨不多,由于集中典型,为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故能以巨大的历史容量震撼人心。
接下来,作为“道旁过者”的诗人,不失时机地进行了现场采访。采访的对象是位老兵,这个并非初次应征、年逾四十的老兵看来是没人话别,冷在一边,倒也乐意回答诗人的问题。老兵答话可分几层,从“点行频”到“武皇开边意未已”为一层,是怨叹朝廷用兵过于频繁。就拿他本人来说吧,十五岁被征至西河(甘肃、宁夏一带)驻守;到四十岁还在西北屯田(唐王朝为增强河西对吐蕃的防务,在河西屯田);入伍时年纪尚小,里长还替他束过发;回来时有了白发,还被调遣去戍边。读者仿佛听到他那沉重的叹息声:国家总是要征兵的,但征兵次数实在太多太多了。从这个老兵,又叫人联想到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的那个老兵,诗中也就借汉武来比唐皇了。
从“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到“租税从何出”为二层,谈黩武战争导致农业大幅度减产和民生凋敝等严重的社会问题。诗中“山东”乃指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由于征兵太频,造成农业劳动力投入的不足;旧时妇女从事蚕桑,在农耕方面抵不上男子,如今靠妇女种田,庄稼长势不好,农业歉收是不可避免的了。然后话头转到秦兵、也就是关西兵(关指潼关)、也就是眼前这些子弟兵,说古话就有“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东汉班固《汉书·赵充国传》“关”作“山”),我们这些关西子弟是耐苦善战的,但也不能鞭打快牛、把我们像鸡狗一样看贱呀。就拿今冬眼前来说吧,还在不停征关西兵,这又怎么得了呢?最妙的是垫上一句“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口气分明是:要不是先生好心问我,我是不愿说这些话的。说是不敢申恨,而言下已俱是恨声。然后再退一步撇开百姓不说,这样打下去,对官府又有什么好处呢?官府不是要收租吗,没有收成,租税能从天上掉下来?“租税从何出”一问问得好,只怕统治者还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吧。
从“信知生男恶”到篇终感叹作结,是第三层。秦时征发民夫修筑长城,民间便流传着“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见陈琳《饮马长城窟行》),无休止的战争和徭役夺去了大量男子的生命,竟使重男轻女的社会心理转变为重女轻男,在号称盛世的天宝年间竟然又出现了这种情况,不能不发人深省。“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两句实际包含着一个悖论,既然生男不免乎送死,那么生女又嫁谁呢?结果只能是出现许多老女不嫁和许多的寡妇而已。这层比较,发挥了秦时民谣的意思。最后几句,诗人站在历史的高度,通过对古战场阴森恐怖的描写,对自古以来穷兵黩武的战争进行血泪的控诉。这里的鬼哭,与开篇的人哭遥相呼应,形象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夕社会出现的不祥之兆。
此诗纯用客观叙述的表现手法,前半写出征送行惨状,是记事;后半写征夫诉苦之词,是记言。诗人在诗中虽然只扮演一个采访者的角色,但他和那个主人公的思想感情实际上是打成一片的,所以历来解释此诗的人,往往就“行人”的答词究竟该在何处划句号发生争论,关键就在这个打成一片上。
此诗除句式长短错综,融合了历代民歌各种修辞手法,如顶真、问答、征引、口语化(“爷娘妻子”等语)等等,内容方面的情事紧迫和表达方面的起伏跌宕天衣无缝地统一在一起,不愧为杜诗代表作。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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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兵车行-原文注释翻译赏析(杜甫古诗)